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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第十五章

  那天晚上,嘉莉坐在她的房间里,觉得身心极度兴奋。她为自己对赫斯渥的感情和他的爱情深感喜悦,抱着美妙的幻想期待着定于星期日晚上的再度会见。他们约定由她到市中心去看他,并不以为必须保守秘密,但是说到底,他们这样约定正是为了好保守秘密。

  海尔太太从楼上窗口看见她进屋子来。

  “哼!”她在心里想,“她在丈夫出门的时候,和别的男人出去兜风。

  他应该对她多加留神才好。”

  事实上,不仅是海尔太太一个人对这事有想法。招呼赫斯渥进来的女仆也有她自己的看法。她对嘉莉没有特别的好感,认为她冷淡,不近人情。同时,她对那心情愉快、态度随和的杜洛埃却有些儿意思,他不时对她说一两句打趣的话,有时还对她表示一些他对所有女性的那种好感。反之,赫斯渥的态度却比较检点,比较挑剔。他并不以同样和蔼的态度来对待这个穿着紧身胸衣的仆人。因此,在他来访过几次之后,这女仆想到他就不开心。她奇怪他怎么来得这么勤,杜洛埃太太竟会在今天下午杜洛埃先生不在家的时候,跟他一同出去。她在厨房里对厨子透露了她的看法。结果,一连串闲话就在公寓里暗中流传,一般闲话都是如此流传的。过了不多时候,虽不能说全体人员都有这种看法,但也不只是这两个人而已。

  嘉莉正处于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的精神状态中。她既然已这么倾心于赫斯渥,承认了自己的感情,就不再顾虑到对他的态度问题了。她暂时不去想杜洛埃,只想着她的情人的气度、风姿以及对她的无限柔情。在第一个晚上,她什么都不干,只是重温着那天下午的详细情景,结果总是想到那甜美的高潮,那时她以行动承认了对他的孤独处境抱有深厚的同情。这是她的同情心生平第一次被充分地激起了,使她的性格蒙上了新的光辉。她原先有些潜在的主动性,现在开始发挥出来了。她更其实际地考虑自己的景况,开始看到一线光明,可以有出路了。赫斯渥仿佛是一股把她拉去过体面生活的力量。

  她的感情是完全值得赞许的,因为从最近的这些事态发展看来,这种感情预示着可以使她摆脱不光彩的生活。她不知道赫斯渥下一回要说出什么话来。

  她只是把他的感情当作高贵的东西,从而可以获得更好、更丰硕的成果。

  恰恰相反,那个大人物却没有制定什么样的行动计划,只是差不多毫无保留地听从自己欲望的使唤。他现在得意洋洋,他的求爱竟会这么顺利。毫无疑问,嘉莉对他的迷惑是真诚的。他对她觉得难舍难分,只盼着下一次会见时,推进他与她的关系。他十分迷恋于在她面前所感到的愉快。一想到她的含情凝睇,就使他浑身都乐滋滋地战栗起来。他心急如火地等待着下一次的会见。一句话,他当时正在一种轻松的气氛中活动,通过一种玫瑰色的气氛来观察一切。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以说真的在恋爱了。

  通过对人的了解,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猜出他的打算。许多人的生性就是只想寻欢作乐,而推卸责任。他们会像蝴蝶一般,永远在夏天的花园里飞舞,从一朵朵的花上掠过,吸取花蜜为他们自己取乐。他们认为不用管自己的行动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他们不以为需要有一个组织完美的社会,在那里人人都应该负有一定的责任,人人都享受相当的幸福。他们只顾自己,因为还没有受过要顾到社会的教育。对他们来说,只有痛苦和必然才是驱使他们的大监工。法律无非是圈定他们行动范围的樊篱而已。犯了错误以后,痛苦像鞭子一般笞打他们,但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受苦是因为行为不端。有许多这样的人被必然和法律所笞打,打得昏倒在地,饿死沟壑,或者瘐死狱中,但是他们心里从来不会想到,他们之所以受笞打正是由于一心一意要越出必然所设下的界限的缘故。一个被命运摆布的囚徒,被自己的寻欢作乐锁住了手脚,不知道围墙有多么高大,并且生活的看守永远手里拿着枪在巡逻。他哪里知道一切的欢乐都是在墙内,而不在墙外。他一心想越出社会允许的范围,制服那守卫。当我们听得被系着大拇指吊起来的人的悲呼,听得不祥的枪声,标志着又一个想脱逃的可怜虫送命的时候,我们可以认定生活又一次被人误解了——我们可以认定这个人一直在和社会作斗争,只有死亡才能终止他的斗争和作恶。

  可是赫斯渥此刻只有不负责任的享乐思想。他并不以为他的作为会在自己的生活中引起纠葛。他的地位很稳固;他的家庭生活虽然不能令人满意,至少是风平浪静的;他的个人自由是不大受束缚的。嘉莉的爱情只是表明又增加了他那么许多乐趣而已。他要享受这新的赐予,作为额外的幸福。他可以和她快乐地一起玩,而他自己的事业会照常进行——不受影响。

  星期日晚上,嘉莉和他在他所选定的东亚当斯街上的一家饭店里吃饭,饭后,他们雇了一辆马车到当时位于靠近三十九街的别墅园林大街上的一家可以欢度良宵的娱乐场所去。在他自诉衷曲的过程中,他很快就了解到嘉莉把他的爱情看得比他所预料的要高一等。她真诚地对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只接受对于毫无经验的情人才相称的一些热情、温柔的表示。赫斯渥发现她不是唾手可得的人,就不敢过分热忱地求爱。他向她求爱的方式是年青人的那一套,而不是诱奸。要她自己感觉到一切恩爱都是她的赐予。与此同时,他的兴趣却提高了。既然这把戏要全靠施展手腕才能赢得,这就显得更其迷人了。因为她显得若即若离——她不想进一步陷下去,只想保持现状——这使他觉得她的美色更其高贵了。因为他过去假装相信她已结了婚,他觉得必需继续假装下去。他知道离开胜利还有一小段距离。他无法估计这距离到底有多远。

  他们听着音乐演奏,看到大厅一端的时钟刚指到十点钟时,嘉莉说:“我们该走了。”

  “怎么,还只十点钟呢,”赫斯渥回答。

  “我知道,但是等我们回到奥格登公寓就要十一点多了。我不能在外面待得太晚。”

  “他们那里都早睡早起的吗?”

  “哦,是的,”她说。“倘使可能,我必须十一点钟到家。”

  赫斯渥勉强听从了她的意见,不过他很老练,并没有露出一点声色。马车快到奥格登公寓时,他问道:“我什么时候再来看你?”

  “我说不上,”她回答,心里拿不定主意。

  “下星期二到‘大商场’来好吗?”他提议道。

  她摇摇头。

  “不能这么勤,”她回答。

  “我告诉你怎么办吧,”他补充说。“我写信给你,由这个西区邮局转交。你星期二到那里去拿好吗?”

  嘉莉同意了。

  马车听他的吩咐在离一家门面的地方停了下来。

  “晚安,”他低声说。

  不幸好事多磨,杜洛埃回来了。第二天下午,赫斯渥正坐在他堂皇的小办公室里,看见杜洛埃走进店来。

  “嗨,你好,查利!”他殷勤地说。“又回来了,嗯!”

  “是的,”杜洛埃笑着说,走过来,在门口向内张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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