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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只要练习一下,你就能够像任何人一样驾御马匹,”他带着鼓励的语气补充说。

  他一直在寻找机会,想趁谈话中断的时候,把话转到正题上去。他有一两次不开口,希望她的思想能在静默中受到他的影响,但是她却还在轻松地讲下去。可是他的静默不久就控制了局面。他的思路开始起作用了。他茫然注视着不知什么地方,仿佛在思量和她根本不相干的什么事。可是他的想法是不言而喻的。她很清楚眼前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

  “你可知道,”他说,“自从认识你以来,我过到了几年来最愉快的晚上。”当时的形势已经变得近乎紧张了。

  “真的吗?”她假装轻快地说,但还是为他语调中所流露的执著的意念而感到激动。

  “那天晚上我就想对你说的,”他补充说,“但是不知怎的,失去了机会。”

  嘉莉不声不响地听着。她想不出什么值得说的话。在上次会见以后,她虽然老是想着这事的是非,依稀觉得不安,这时却又处于他强烈的影响之下了。

  “我今天到这儿来,”他一本正经地说下去,“要把我的感受告诉你——不知你高兴不高兴听。”

  按照自己的本性,赫斯渥是一个多少带点浪漫色彩的人物。他会产生强烈的感情——往往是富有诗意的;在欲望的驱使之下,像目前那样,他会变得口若悬河。这就是说,他的感情和声音都染上了那种似乎是压抑和悲怆的色彩,那是流畅的辞令的要素。

  “你知道,”他说,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在搜索语句时,保持着紧张的沉默,“我爱你。”

  嘉莉听了这句话并没有动静。她已完全被这个人的气度缚住了手脚。他需要像教堂里的宁静那样的气氛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她呢,也就一声不响。

  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面前平坦空旷的景色。赫斯渥等待了一会儿,又重说了一遍。

  “你不该这么说,”她有气无力地说。

  这句话并没有任何说服力。只是因为她模糊地感到应该说点什么而已。

  他根本不理睬这句话。

  “嘉莉,”他说,以讨人欢喜的、亲昵的语气叫她的小名,“我希望你爱我。你不知道我是多么需要有人在我身上倾注一些感情呀。我真是孤苦伶仃。我生活中没有什么乐趣、幸福。老是同一些毫不相干的人一起工作、操劳罢了。”

  当赫斯渥这么说的时候,他真以为自己的境况是可怜的。他有一种本领,能撇开自己,隔着一段距离客观地打量自己——他有本事能在他的生活构成中看到他要看的东西。现在,他说话的声音就带着因情绪紧张而产生的特殊颤动。这一点击中了他女伴的心弦。

  “啊,我还以为,”她说,张着一双充满同情和感触的大眼睛望着他,“你是很幸福的。你对世界上的事情见识这么多。”

  “这话说对了,”他说,声音变得温和、低沉,“我对世上的事情见识得太多了。”

  听一个这么有地位和权势的人这么说话,对她说来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不禁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奇妙。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乡镇的狭隘生活就像一件外衣般从她的身上脱下了,换上了满是奥秘的城市生活,这是怎么一回事呀。眼前最大的奥秘之处就是:一个有财有势的男人坐在她的身边——正在向她求爱。看啊,他生活悠闲、舒适,他势力大,地位高,衣服华丽,可是他却在向她求爱。这事情对她的影响,正如上帝的威力对一个看到了上帝的奇迹、末了却发现要他去把上帝的所作所为弄得十全十美的基督徒的影响一般。她想不出任何正当、合理的道理。她再也不为此操心了。她只顾沐浴在他感情的温煦之中,就像一个受寒的人得到了可喜的火焰。赫斯渥被满腔激情弄得热情洋溢,他感情的热力早已把对方的种种疑虑像蜡一般熔化了。

  “你以为,”他说,“我是幸福的,我不该诉苦。倘使你一天到晚和丝毫不关心你的人打交道——倘使你天天都到一个除了装模作样、淡漠无情而外一无所有的地方,倘使在你所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会对你表示同情或者可以与之畅谈——也许你也会觉得不愉快吧。”

  他正在叩击她的心弦,使她在当时的处境中激起了同情。她懂得和冷漠无情的人打交道,在那么多丝毫不关心你的人中独来独往,是什么滋味。她不是有过这种经验的吗?就是在眼前,她不也是非常孤独吗?在她认识的所有人之中,她可以向谁祈求同情呢?一个都没有。她只能独自一个在那里沉思、出神。

  “倘使我能得到你的爱情,”赫斯渥说下去,“我就心满意足了。倘使我可以来看你,有你做伴就好了。事实上,我只是毫无兴趣地在各处走动。

  我只是在苦挨日子。在你出现以前,我一无所事,只是游手好闲、逢场作戏而已。自从你来了以后——嗯,我心里就尽想着你。”

  嘉莉曾经幻想过会有人来求助于她,这时这个老想法又在她心头滋长起来。她真心可怜这个忧伤、孤独的人物。想想看,他这一切优越的地位因为没有她而变得这么生气全无,而且在她自己孤苦无依的时候竟对她提出这样的哀诉。这确实是太糟糕了。

  “我并不很坏,”他抱歉地说,好像非在这方面向她作解释不可似的。

  “你也许以为我到处漂荡,无恶不作。我过去是比较轻率,但是很容易摆脱掉的。我需要你来把我拉回来,倘使我的生活还可以有什么意义的话。”

  嘉莉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那是德行高尚的人希望挽救恶行时的表情。这么一个人物,怎么会要人挽救呢?他的错误是什么,她怎么能把它改过来呢?

  一切都这么好,一定是一些小错误。充其量不过是被夸大的瑕疵,而人们对于这些错误的看法,又都是宽大为怀的呀。

  他把自己说得这么孤苦,使她深为感动。

  “真是那样的吗?”她在心里沉思。

  他伸出一只手臂抱住她的腰部,她硬不起心肠来把身子溜开。他用闲着的那只手握住她的手指。一阵柔和的春风拂过路面,吹动了地上一些去年秋天的棕色枯枝。马儿从容不迫地朝前走着,没有人在驾御。

  “请你说吧,”他温柔地说,“你是爱我的。”

  她的眼睛羞怯地低垂下去。

  “亲爱的,承认吧,”他柔情蜜意地说——“你是爱我的,对不?”

  她不答话,但是他感到自己得到了胜利。

  “告诉我吧,”他低沉地说,紧紧地搂着她,使他们的嘴唇快碰在一起了。他热情地捏紧她的手,然后放掉她的手去抚摩她的面颊。

  “你是爱我的,”他说,把他的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

  至于回答呢,她用嘴唇作了答覆。

  “现在,”他兴高采烈地说,优美的眼睛里闪出光来,“你是我的人了,是不?”

  她把头温柔地靠在他的肩上,作为进一步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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