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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书房隔壁是义幺的卧室,妻子为义幺铺好床,等他上楼。可是义幺要么在听FM音乐连续广播,要么翻看相扑杂志,怎么叫也不从起居室出来。于是我就站在楼梯口上,唱:

  我什么都不需要,因为有了义幺!这种僵局马上就打破了,义幺大踏步跑上来,兴高采烈“啪”地拍我的手掌一下。——谢谢!然后顺利地钻进被窝里,过程就是这样。

  这个程序效果很好,所以我离开家人在墨西哥生活的时候,竟然脱口而出:我什么都不需要,因为有了义幺!然后捂住口。我一唱完,义幺也不管四分之一个地球周长的距离,利用所有的交通工具来找我。经过几个月的艰苦旅程,终于来到我面前,茫茫然极度疲劳的样子。“啪”地拍一下我的手,似乎在说——谢谢!

  另一个程序就是从表面上也可明显地看出“惩罚”的意味。像前面提到过的那样,音乐对儿子产生强烈的诱惑,他响应意识对他的召唤,可另一方面,他又行动迟缓。不必说让他做什么,就是不让他做什么,他也厌烦似的磨磨蹭蹭,实在拿他没办法。看来他明白话里包含的命令含义,将之付诸行动需要花时间,可并不仅仅是这样。

  所以,就跟每天早上妈妈让他洗脸、穿衣一样,他就是不动,我便对他数1,2,3,4……过程就是这样,我数到6时,他才起来。

  数数方法,是以做游戏的方式进行的。可是,过于轻松地数的话,数是数下去了,义幺慢吞吞地,显得被数数追得惊慌的样子,这时候虽然达到了预想的“惩罚”,可是事态变得奇怪。比如数到12,13,14,15时,义幺还没按我说的做,我也从未打过他。可是数数声中流露出焦急,自然而然流露出吓唬义幺的语气。

  如果义幺的睡眠时间不足的话,特别是在早晨有一、两分钟出现失明,我和妻子就猜想这是不是癫痫的症状呢?得必须让他八点半上床。可是义幺老是要听八点50分开始的NHK“名曲荟萃”。虽然八点半之前就铺好了床,可是妈妈被福利学校里孩子的母亲们打来的电话缠住脱不开身,八点半都过了还没叫义幺到卧室去时,义幺就设法在起居室里多呆15、20分钟。睡前必须要服抗癫痫剂“飞弹融”,于是他就慢悠悠地去厨房弄水,或者故意把睡衣的扣子扣错,然后又认真地重扣。妈妈在楼梯上喊了几声,即使义幺一时想上楼去,也只上到一半就返回,又去一趟厕所,回来时故意从电视机前走过。这时如果“名曲荟萃”开始的话,他就会像磐石一样一动不动,所以在节目开始之前,只能喊具有“惩罚”语气的1,2,3,4……

  有一个星期天,有三、四个跟义幺弟弟同一年级的学生来玩。他们身上都带有中产阶级那种受过良好教育的气质。他们发觉义幺跟他们不同,却不知何故。义幺很自然地避开他们。义幺不明白弟弟和朋友们因为什么事那么高兴,所以有些焦急,可是他没去跟他们玩游戏,而是呆在自己经常随便躺着的起居室角落里,认真看相扑杂志和巴赫作品集。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在书房做了点事,等我再下楼时,妻子和女儿正在准备点心,没注意到屋里发生了小变化。

  义幺的弟弟和同学们占用屋里一半地盘架起了“梅尔克林”电动火车轨道。因为轨道已经旧了,连接处破损并且翘了起来,所以孩子们可能费了好大劲儿才连上。这时候,电动火车正拖着货车跑在椭圆形轨道上,可孩子们围着轨道,面带困惑。因为义幺叉开双腿毫无顾忌地扑嗵一声把大屁股坐在椭圆形轨道里,而且还像打牌似的,头往前伸,手举在空中,盯着变压器盒。朋友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奔跑的火车上。他们的身体只有义幺的三分之一大小,却也跟对峙似地往前伸着头,弟弟坐在变压器的另一面,正面对哥哥的压迫。如果可能的话,甚至会打破僵局,动手打架……

  我立刻明白了造成这种奇怪的僵持状态的原因。如果把变压器指针往增压方向一拨,火车就会加速,往减压方向一拨,就会减速,一直到速度为零,要是还把指针往下拨到S点的话,电流方向就会改变,火车就会反向跑起来。在把指针拨到S点的一瞬间,会发出吱的一声。对某种声音过于敏感的义幺好像忍受不了这种声音。所以我们就把跑得畅通的“梅尔克林”火车轨道暂时放进柜子里去了。可是今天,弟弟的朋友们在柜子里发现了“梅尔克林”,央求弟弟给连接上,在火车还没有跑之前,义幺没想到听觉和变压器声音之间的关系。

  孩子们聚在一起高兴的氛围——刚才在书房,我都能听到他们的欢呼和笑声——“让火车快跑!”眼看就要到转换方向发出吱的声音的一瞬间,跟平时的动作完全不同,义幺敏捷地冲进去。然后坐在轨道中,盯着变压器喊,不许碰它。我对义幺喊,想去客厅里听新的格林·古尔德吗?只要我把扩音器一拿去,那边的喇叭就能放音。可义幺还是盯着变压器不动,只抬了一下头马上又把视线转回到变压器上,雷打不动。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义幺最近刚刚养成的脾气。因为他无法控制这时候的自己,所以我已不再要求他说服自己别这样。我认为做也是白做。义幺像一座顽固而封闭的小山,坐在椭圆形轨道里,不知如何回答围在椭圆形四周的弟弟和朋友们的话。这时,坐在变压器对面跟义幺对峙的弟弟说:“爸爸,对他喊1,2,3,4……”。

  可是,声音里已明显含有羞愧意味。还没等我说话,弟弟因对我喊了“惩罚”哥哥的话而面红耳赤。看得出,他在自责,内疚地环视一下大家后,独自站起来,退回到自己屋里。虽然比赛输了,弟弟的朋友们,却一点也没有责怪队友的意思,也没有舍不得好不容易连接起来的轨道火车,跟弟弟走了。

  义幺还在盯着变压器,举起一只手跟像要抓跳起来的老鼠似的。只留下我和义幺在望着匀速奔跑的火车。我按做游戏的方式数1,2,3,4……,现在,不仅仅是义幺,包括义幺的弟弟及家里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含有“惩罚”意思的命令。我觉得自己就像不通人情的暴君——虚伪地压制着弱智儿子的反抗。

  如果能从义幺自发的行为中发现想象力活动的话,我就能鼓励他,或许能使他的想象力发挥出来。义幺还在听鸟鸣录音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想法。直到现在我也这么想。说起义幺现在引以为乐的活动,就是语言游戏和作曲。

  义幺有两种语言游戏。一个就是把商业广告词改成俏皮话,另一个就是模仿电视里播放的“大嘉利”节目中的具体人物,做诙谐比喻。我给义幺侧腹上的脓包涂药膏时,义幺说“脓包感激”,表示非常感谢的意思。这是从大家所熟悉的即食咖喱广告中爱称叫“秀树”的歌手发出快乐声中模仿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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