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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第三章 灵魂如星而降

  我常常感到布莱克自然流露出的构思非常奇特,但同时又有一种与之不相矛盾的亲切感。我有时拿自己和儿子之间的生活琐事与布莱克的思想相对照,在形式上有许多相同之处,其中之一体现在弥尔顿伟大事业的出发点上。预言诗《弥尔顿》中已仙逝的诗人弥尔顿降临到堕落的世界上,经历艰苦修行,从而实现拯救妻子、女儿及所有的人类的伟大事业。

  “人在做梦的时候,不会想到肉体在睡眠/否则,他就是醒了——觉得似乎跳进自己影子里似的”,从这句诗开始,第一次谈到弥尔顿来到世上。弥尔顿的灵魂进入现实世界中布莱克的肉体里,两者合为一体,历尽千辛万苦,布莱克首先吟到,灵魂像火焰一样到来。今年春天,我在汉堡开始重读布莱克全集,终于明白了在平装本的封皮上,即《弥尔顿》第三十号插图上所画着的快要倒下去的男人和他脚下的流星的含义。

  “接下来,我开始看到弥尔顿的灵魂像星星一样,从天上直落下来;像燕子或者雨燕一样,倏地/落到我的跗骨处,然后从那里钻进去/可是从我的左脚涌荡出乌云,笼罩了欧洲。”

  我不由得拿弥尔顿的灵魂从跗骨进入布莱克肉体的这种构思和儿子对我脚的偏爱——至少是不同寻常的关心,加以比较。因为当义幺发觉和爸爸的关系不融洽时,总是想通过我的脚努力恢复沟通。

  弥尔顿的灵魂像星星一样落下来,接近布莱克,又从跗骨进入布莱克的内心。同样,义幺想通过我的脚与我进行沟通。我苦于每天开始发作的痛风,也许这就是我和年幼的儿子的力量对比好像发生逆转的原因。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对义幺来说,我想把脚归结为形成痛风的根源。

  可是,我果真能准确地感受到义幺的内心活动吗?我站在他旁边,能给他的内心活动下一个定义吗?我和义幺之间产生了隔阂。对义幺来说,他不愿意看我的脸,特别是直视我的眼睛。为了摆脱窘境,义幺尽量侧着脸,好像没注意到我的脸似的。看来,这很让义幺生气。他没有勇气试图对他所看到的父亲的“中心”进行正面突破,甚至头脑中根本就没有出现过这种念头。相反,义幺想要从爸爸的脚入手,从人体边缘部分的脚入手达到与我的沟通。人伸开脚平躺的时候,脚似乎被其拥有者——躯体抛弃了。

  头、脸、胸等这些部分好像构成人体的中心部分,直接与人的感觉相连,与此相反,脚却在远处,感觉不能迅速到达。正因为如此,脚反应迟钝是显而易见的。从外观看,脚是独立的可供把玩的东西。于是,义幺就缠住具有这种特征的脚。然而,脚毕竟是连着爸爸的内心,所以,通过触摸脚,便可以达到和爸爸——脚的主人之间的沟通……

  人类文化学者Y先生曾经在国际范围内提出过“中心”和“边缘”的理论,作为我的朋友,他也是一位跟义幺保持亲近感情的人。义幺也敏感地察觉到这些。像上面提到的那样,Y先生的理论能适用于我和义幺的关系,这是一个愉快的发现。由此,我想通过“边缘”——脚,更进一步丰富跟义幺沟通的含义,总结出儿子的思维方式的普遍性问题。一旦这么想,接下来就要面对想象力这个问题。很明显,这也是和布莱克有关的问题。接下来,我将要阐述这一主题。首先,我想回顾一下自己曾经描写儿子的旧作和我理解布莱克思想的过程。

  刚刚步入青年时代,我偶然被布莱克的长诗《四个动物》中的几行诗深深地打动。不管是在学生时代,还是毕业以后,我都不知道那几行诗就是布莱克写的,只是从布莱克的短诗里挑出具有强烈感召力的诗句,并以此为中心,写出了小说。在没有全面读过布莱克的情况下,可以说我是恣意地把其中的一篇作品——或者是一部分引入小说里。

  现在回过头来,发现有些地方应该说是错误的理解而又错误地引用了。即便是现在,我也是作为外行的自学者,走进预言诗错综复杂的象征之林,甚至还会犯新的错误。当然,在重读布莱克的时候,每次明白那些曾深深打动我、被我理解错误的地方,我就会对当时的自己有新的认识。现在,我感觉自己是一位毕生都在读布莱克作品的诗人。也许由布莱克联想到自己死前的情形。

  我重读自己小说中引用的布莱克的诗句,认识到翻译上的错误,并因此而又一次被打动,这使我回忆起自己的年轻时代想象力的作用,正是自己作品中的布莱克使我产生把年轻时代的我和现在的我进行比较的想法。

  我第一次在小说中引用布莱克是在先天残疾的义幺出生之后不久,实际上《个人的体验》是基于自己的体验而创作的。我从《天堂与地狱的婚姻》即《地狱的格言》中引入原文“Sooner murder an infant in it’s cradle than nurse unacteddesires”引文最后没有打标点,让人觉的后面好像省略了一段似的,因为我想说明我没有直接读过《天堂与地狱的婚姻》。而且,我还在文中写道,是一位年轻的女性所译,试图推卸责任,同时又译得适用于自己的小说,“还是把婴儿扼杀在摇篮里好,与其培养不切实际的欲望来”。

  现在,我全面地重读布莱克,发现不切实际的欲望是布莱克极力反对的人类应有状态,所以这句话的重心在后一半,很显然,布莱克强烈呼吁:与其培养不切实际的欲望,还不如把婴儿杀死在摇篮里。这的确是我的误译,可是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明白是为了自己小说中主题的成立,通过文中的女性适当地歪曲翻译布莱克的诗呢?还是因为受残疾儿出生的体验所影响自然而然读成那样的呢?

  因残疾儿的出生而受到打击的男青年做出了逆天之事,作品中的女性给予他包括性欲方面无私宽厚的鼓励。在《天堂与地狱的婚姻》之后,布莱克在《自由之歌》最后的赞美诗中写到“淫荡苍白的宗教,怀有欲望却不实行的人,不要再叫她处女了”,与此相反,我创造了一个过着开放生活的姑娘形象。同时,我把这节诗和我引用的“欲望”一词联系起来,没想过布莱克本人的“欲望”观,而且也可能是按《个人的体验》中所翻译的那样,理解《地狱的格言》。可是,如果没有这种错误的理解的话,我可能会失掉创作《个人的体验》的动机。奇妙的是到了现在,我认为正是由于这种误解,才把我造就成一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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