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暧昧的日本 | 上页 下页 |
五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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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也有可能考虑和上述观点完全相反的问题。我们的时代里,将痛苦和恐怖神圣化的符号具有照耀生命和指出重新建设之路的价值。在它高高升起之前,道路会把我们引向深渊。也有受到最后的侮辱并获取伟大的一种象征。” 在日本国宪法中,“象征”这个词并非像上述文章那样用得切合实际。况且战后时期日本仍处在危机之中,人们也没能想起足以表现日本人世界的统一、有区别于宪法上条文的更伟大的象征。产生于人类感情富饶的土壤的成长的象征,作为与这个世界密切相关的东西表现我们所具有的鲜活的精神意义的象征,只有在充满紧张感的现实社会里才能产生的象征,这样的象征是不是日本国宪法里的“象征”呢?我们必须重新认真考虑。 如果一种语言使象征这个词失去其本真意义,在那里也很难培养出真正的宗教想像力和文学想像力。我认为难以期望产生一种国民想像力,特别是能照亮生命和重建之路的国民想像力。 作为一个日本人,我受到奥姆真理教的恐怖主义的打击是很大的。一部分日本人倾向于利用宗教团体来进行犯罪活动,我几乎是与此同时围绕日本年轻人参与宗教的形式等构思、动笔、并已经写完了一本小说。在这一点上,创作和现实对我来说就发生了双重意义。我在经过数年笔记积累工作后,于1991年下半年开始动笔写《燃烧的绿树》。 在爆发海湾战争和苏联解体事件的这一年,奥姆真理教在富士山脚下建设了后来成为沙林制造厂的地下活动指挥部,即所谓的基地。我将这个教团自那以后的扩大和激进化概括为如下大事记:1992年,预言1997——2001年之间将要发生最后的世界战争。在混乱的莫斯科设立支部,暗示准备生物和化学武器。同年,麻原教主亲自和干部们一起赴莫斯科推进教团的武装化。1993年,用沙林毒气攻击创价学会名誉会长失败。1994年,在松本市施放沙林毒气,武装化的势头有了进一步发展。1995年,阪神大地震,在警方统一行动查找奥姆组织之前,于东京地铁施放沙林毒气,死伤者超过五千人。正是这一年,我发表了一直在写的长篇小说。 《燃烧的绿树》讲的是年轻人因为对日本社会的宗教团体的教理以及实践不满意,为拯救灵魂创建有混杂宗教性质的新教会的故事。他们的宗教领袖在学生运动革命党派斗争中参加过恐怖主义活动。新创建的教会与社会对立,后来又因其内部矛盾导致分裂。我想要描写的是从接连发生悲剧的痛苦经验出发走向新岸的过程。 与这部长篇的创作情况相同,我还曾经经历过在写小说期间碰到真实发生的事件和我小说的主题及故事情节重合的事。那是1972年,所谓的“联合赤军”因内部执行私刑,杀人被曝光而被警察追究,赤军在日本列岛中部的高地上与警察的快速部队进行了枪战。在1969年全共斗运动及大学斗争失败后,一部分活动家们要转移到以保护环境运动为首的市民运动方针上,另一部分活动家则转化为革命激进派。这年组成的“赤军派”与主流派的“京浜安保联合斗争团”在超越所谓大众街头斗争界限的问题上意见一致,它们互相联合,于1971年创立了“联合赤军”。 我从1969年起构思《洪水触及我的灵魂》,花费数年时间继续创作,写下这样的情节:政治上处于无政府状态的年轻人集体钻进作为商业样品制造的面向民间的核避难所,被快速部队包围后与之枪战。在写作期间的一天早晨,从电视的新闻速报中我看到武装起来的一个活动家团体占领了别墅、并与快速部队进行枪战的情景。 我被称为战后民主主义一代,属于过激的政治党派冷嘲热讽加以批判的人,所以也没有与他们直接接触的机会。那么为什么我会在他们的武装力量引发了真正枪战时,构思出年轻人集体与警察进行的枪战的情节,并且很具体地写下去呢?也许那是因为正如同一个时代迫使革命党派的青年们要面对警察进行枪战一样,我自身的文学想像也被这个时代逼迫,构思出不得不进行枪战的青年。 当我听到奥姆真理教不加区别进行攻击的恐怖主义报道时,感受到的打击和思考“联合赤军”枪战问题时别无二致。我与奥姆真理教的成员们没有任何关系,那么我笔下的想建立新教会的年轻人为什么最后却成为不得不直接与社会对立呢? 我是这样考虑的,与上次“联合赤军”的枪战与我的小说创作重合的情况相同,和当今时代追逼现实的宗教集体成为反社会的恐怖组织一样,自己的文学想像力也被这相同的时代追逼到了那里。 可是事实上发生的事件与我的文学作品之间也有很明显的区别。我一面构思自己的小说继续往下写,一面探寻这样的课题——这个宗教集体为突破不得不撞的南墙而发生了悲剧性事件以后,这些当事者有多大可能性才能根据其经验度过困境抵达新的出发点呢? 然而,我感觉在奥姆真理教的事件上,他们起初就没有设想他们要超越即将陷入的危机。在活动以不幸的恐怖主义和教团的崩溃告终之后还留下了很多年轻的信徒。在这一事件审理过程中,无论是宗教领袖还是任何干部都没有明确指出这些人的新的出发点。留在社会上的干部也无法表示,它们现在只能从外围打探消息。一个被称作奥姆真理教的宗教团体就以这样的组织形式仍然存在着。 我想,这是一个无论与宗教的想像力还是与文学的想像力都毫无关系的可怕而没有结果的事件,这个团体也只能说就是这样的宗教团体。而且面对期待用宗教方法拯救灵魂的年轻的日本人,能明确伸出援助之手的其他宗教的想像力也没有形成。再者还必须承认,通过文学的想像力能给他们带来精神解放的作品也还没有写出来。这其中也包括写《燃烧的绿树》的作者的自我批评。 接下来我考虑的是这样的事情。在自己构思的、实际上已经完成的小说里面,考虑到了年轻人组成的宗教集体的内部斗争,导致分裂,最后崩溃;然而却没有考虑他们对外彻底实施进攻性的恐怖主义这一要素。既然奥姆真理教事件确实做出了这样的示范,今后考虑日本年轻人的宗教集体时,就不能忽视这个要素。 佩格尔斯①教授在对可以称为新古典的灵知主义进行研究时谈到关于耶稣基督的复活,教会初期的思考方法中可以看到的根本对立以及它的政治作用②。照本宣科地相信耶稣肉体复活的人们——也就是代表教会权力的人们——与被他们视为异端加以否定的人们产生对立。 ①ElainePagels,美国宗教历史学家——译注。 ②《灵知派的福音书》(TheGnosticGospel),VintageBooks——译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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