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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莫言】:中国确实有一个知识青年作家的群体,他们就是在“文革”初期的时候从北京、上海等城市下放到农村的年轻学生。我们村里就有很多从青岛下放来的知识青年。这些知识青年里面有一部分后来开始写作,也写农村生活。这些人是八十年代文坛上最为活跃的一个群体,直到现在,他们还是很活跃。您认识的许多中国作家就是这样的出身。我后来认真比较了一下,我跟他们的主要区别在于出身。知识青年作家在农村确实也吃不饱,也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他们感受到的物质生活的贫困程度跟我们感受到的是一样的。

  然而,尽管他们可以把农村生活也写得凄凄惨惨的,但是他们不了解农民的思维方法,因为他们不是农民,而是城市里的孩子。在城里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才下到农村,眼前的生活和他过去的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对比,所以他们精神上的痛苦比我们深重得多。而我们农民生来就在这个地方,没有见过外面繁华的世界,所以我们本身也没感到生活有多么痛苦,我们认为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天经地义,我们甚至还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最幸福最美满的地方,而世界上许多人,都比我们痛苦,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需要我们去解救他们。所以,即使我在小说里写痛苦,但那里面还是有一种狂欢的热闹的精神。就像你在《万延元年的Football》里面写的东西。

  我看了那部作品以后,就觉得那与我们在“文革”时期一帮孩子今天组织一个战斗队明天组织一个战斗队,来回乱跑乱窜乱革命很相似。知识青年作家们可能就体会不到这一点,他们好比从天堂一下子坠入到地狱,痛苦得不能再痛苦,已经感受不到什么生活的乐趣了。还有就是他们的思维方法还是城市人的思维方法,甚至是一种小知识分子的思维方法,我们则完全是农民的思维方法。

  六十年代的时候雨水很多,阴雨连绵,农民看见今天又下雨,就会很焦虑,会想南边那块玉米地要涝了,北边那块地瓜也要涝死了,那我今年年底可能会没饭吃,因为从生产队分到的粮食会非常少等等。但是知识青年就不会这样想,他们看见下雨就会特别高兴,因为今天又可以不出工了,又可以在家里休息,看书,或是打扑克。所以我跟知识青年作家的区别在于,我了解农民,我知道农民碰到某一个事物时会怎么想,而他们是不同的。

  【大江】:虽然不是农民的后代,但是我出生在农村。我非常想用某种形象清晰地表达农村生活里含蕴的一种积极的东西:某种活力,一种强大的力量——用你的话说就是生命力——这就是我的文学。当年,我没有继续在农村住下去而是去了东京,成了东京大学法国文学专业的学生。当我把这一点当做自己的人生问题重新考虑时,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把自己求学、而后在学生生活中体验各种经历并且开始作家生活的种种,与莫言先生参军并在军队中开始文艺活动,最终成为作家这一经历相提并论。我非常赞同日本宪法里规定的不允许保有战争目的的军事力量这一思路,那也是我的想法。但是一说到写作,我还是要把大学比作是我的受训成长的军队。

  日本的听众会觉得这样自相矛盾的言语特别滑稽吧。我最初丝毫没有打算想放弃农村生活——那种充满欢乐的生活——离开可以说是我幼年的天堂的村庄,去东京成为作家。当时仅仅是某种东西让我疏远了农村,让我下决心尝试以前从未接受过的学问的训练。那时候我相当痛苦,因为原先几乎没有好好学习过,去了东京以后也没有通过大学的入学考试,就只好在那里打起了工。每天苦恼度日。想起那样的生活,我想问莫言是怎样参加了解放军?又是如何写出了最初的优秀短篇小说集的呢?

  【莫言】:当兵是我人生经历中的一个重大转折。在农村也不是不可能搞文学创作,但是会非常艰难。首先,你白天要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经常戴着星星出发,顶着月亮回家。有的时候中午饭就在田野里吃。回家以后累得只想睡觉,根本没有精力去写作。当时我们农村是没有电的,只能点着很小的油灯看书写字。而且油也是凭票供应,每家每月一斤,点完就没有了。火柴也是凭计划供应的,每月每户两盒。纸张、墨水就更少了。所以说在农村搞创作需要极大的毅力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一个人在基本生活都得不到保证的时候,首先要考虑的是想办法吃饱、想办法穿暖这些问题,然后才可能是从事艺术活动。然而部队为我提供了这种在农村生活下去不会有的可能性。

  还有就是当时的农村青年把当兵看成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现在我们家门口还挂着“光荣人家”的标牌,就是因为我参军当了兵的缘故。那时候地主还有富裕家庭出来的孩子是根本不可能参军当兵的,因为他们属于阶级敌人的后代。中农的孩子从理论上讲是可以当兵的,但实际上却十分困难,因为村里有几十个上百个贫农雇农的孩子——那是真正的革命力量——准备要参军当兵,每个村庄每年顶多征一两个士兵,那么要从一百个几十个孩子中选出一两个孩子,出身三代贫农的家庭都不一定轮得上,所以在正常情况下,一个中农的孩子要想当兵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时候大学已经停止招生了,我成绩再好,即使是天才也不可能去上大学;当工人也不可能轮到我;如果我能当兵,凭我的写作才华,凭我在农村劳动多年不怕吃苦的精神,也许还能闯出一条路来。当时我确实也没想到到了部队我要写作,要成为作家等等,也没有把当兵看做是当作家的阶梯。我只是认为当兵能改变我的命运,能离开农村,到一个广阔的天地里施展我的才能。我记得你在一篇文章里讲过,二十世纪作家的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要千方百计地摆脱他的故乡。对此我深有同感。当时我想,如果有朝一日能离开这个村庄,我永远都不想再回来了,所以我十八岁那年就报名参军,结果身体合格,什么都合格,只是政审不合格,家庭成分太高。

  十九岁那年又去,还是不行,二十岁那年再去,还是不行。一直到1976年我二十一岁,那是年龄期限的最后一年,当时我们村里的支部书记、民兵连长都到遥远的水利工地去劳动了,我在一家棉花加工厂做临时工,利用这个机会钻空子,找了朋友走了后门,这才当上兵走了。我记得民兵连长来给我送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满脸冰霜,还离我挺远就扔下通知书走了。我当兵走的时候,很多贫农在街上大骂,“我们贫下中农的孩子当不了兵,竟然让一个老中农的孩子当了兵!这是什么世道?阶级斗争还搞不搞了?”

  所以我当时想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我感到一种威胁,感到这个村庄伸出无数双手要把我拖回来。所以我上了军车以后,希望车一直往前开,一直往前开,结果只开了几个小时车就停住了,说到了,我一看是在黄县,离我的家乡才三百多里路。这时我心里面真是忐忑不安,我想最好去西藏、去新疆、去云南,去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到这些人伸手不可及的地方去才好。果然后来就发生了一件事印证了我的不安。到了部队以后,新兵连要经过一个阶段的训练,然后再分配到部队去。

  有一天新兵连的指导员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拿出一封信给我看,我一看完,全身冷汗都冒出来了,这是一封告状信,说这个人家庭出身不好,他们家还有海外关系,说我的一个堂叔在台湾国民党军队里,说我是混入革命队伍里的一个坏人等等。我当时差点给指导员跪下了,说你千万别让我回去,如果让我回去,我就完蛋了。他说我把你叫来就是告诉你有这么一件事,就是让你珍惜这个机会,你要加倍努力,好好干。因为他自己也是中农出身,当年也有人写过告状信,所以他没有为难我。我当时眼泪也流下来了,汗也出来了,向他保证我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新兵训练结束以后,我被分到一个单位,这个单位人很少,只有十几个人。营房就在老百姓的玉米地、牛圈旁边,跟我的村庄差不多的地方,每天就是站两班岗,白天一班,晚上一班。

  站岗时,我的脑子里胡思乱想,想过去对文学的爱好,想我自己写作的才能等等,于是就开始手痒起来,想写东西。这时候正好是1976年,毛泽东去世了,“四人帮”也粉碎了,文学也复苏了,当时一个短篇小说写得好的话,可以闻名全国。于是我决定开始写作。部队给我提供了时间,提供了吃饱穿暖的机会。我站岗时身体站得笔直,但脑子里考虑的全是小说的事。我早期的作品大江先生可能没有看到过,我在八十年代初期写了一些小说,完全是模仿“文革”期间那种写法:好人都是浓眉大眼,坏人都是歪鼻子斜眼。你看到的这一批作品已经是我打开童年记忆闸门以后的那一批了,比如《秋水》、《白狗秋千架》、《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等。

  这一批作品,一是跟大自然联系起来,二是有童年的梦幻和童话色彩,那是因为我的家乡是一个民间故事和传说比较发达的地方。我记得小时候有很多老人家讲故事,说今天路过的这座桥下面有一个白鳝精,有一天晚上,一个男人路过那座桥,遇到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在哭,于是男人说:“你别哭了,你是白鳝精变的吧?”那个女人就跳到河里消失了。大人们讲过很多鬼故事、狐狸的故事、各种妖魔鬼怪的故事等等。

  我记得我七岁的时候到我的大爷爷家去听他讲故事,都是鬼故事,听完了以后都不敢往家走,越怕越想听,越听越不敢往家走。我后来找到了一个克服恐惧的办法,就是一边跑一边高声歌唱。我经常会感觉到身旁有很多小动物在追赶我,或者旁边的墙头上正走着一个妖怪。小时候夜里想小便都不敢下床,结果尿了床挨打的事是常有的。我想这些是源自对鬼怪的传说以及对大自然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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