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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大江】:我昨天到达北京,当天傍晚时分就去了城里,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的朋友会面,一起讨论计划于北京召开的“世界文学论坛”的相关事宜。我们会面的地点被安排在长安大剧院,之后我们在剧场旁的餐厅里吃了饭。两年前,我来北京时曾在那里观看京剧《三打祝家庄》,那是一出描绘拼命三郎石秀等梁山好汉如何凭借智慧攻陷祝家庄的名戏。然而,看看昨天剧场周围立着的广告,我注意到,演出的剧目是《宰相刘罗锅》,听说北京市民都喜欢看这样的反腐倡廉的故事。

  我觉得在大众真心关注腐败现象的时候,一个叫莫言的作家能与老百姓的关注点一致实在了不起。虽然反腐倡廉的主题本身不是什么大题目,但我觉得作家和大众的关注点能非常好的重合在一起很重要。对于就这种主题进行写作时采取的小而化之的方法我想到两个原因。第一,作为生活在一个国家里的个人,质问这个国家中的一些不公之处确实有些困难。这就是为什么文学工作者,不论哪个国家的文学工作者都在考虑自己小说的表现方法,考虑用什么方式写作才比较得体。比如,你的小说《酒国》也描写了腐败问题,写法实在是精彩,出版以后卖得很好,在全世界都有共鸣的读者,我听说在法国都有读了这本书的人,这一点实在值得骄傲。

  尽管刻画了腐败的主题,但你的小说经常会给人很光明、向着希望前进的感觉。我觉得饱含对人的信任这一点是我们文学的首要任务,而表现出确信人类社会是在从漆黑一片向着些许光明前进是文学的使命。我六十多岁了,但我写的小说里不能没有光明的结尾,必须是信任人的,必须有对人的生命力的发现和喜悦。就像冒险一样,我把非常可怕、黑暗的世界当做大河流淌一般描写着。但是我文学的支点是:文学不论描写多么黑暗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要看最后来临的喜悦是什么。我觉得所谓文学,应该是以显示对人的希望、对人类社会的信赖为终结的,应该是让故事圆满结束的。虽然我的小说大多比较阴郁,但是我认为还是富含刚才说的那些积极的光明点的。

  莫言先生同样把重点放在了表现值得信赖的人上面。小说的构成结构,还有如何体现出对人的信赖、如何表现人的特点等等既是小说写作方法的问题,也是社会中一个作家的职责。这也正是莫言先生作为生活在中国社会里的作家的职责。你认为把精力用在小说的写法、小说的表现方法,还有如何表现人的这些方面是不是当今中国作家的职责和使命呢?

  【莫言】:你说的关于作家的职责等等问题,我是这样想的。中国的作家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被捧到了一个非常高的位置(“文革”中虽然被打倒了,但也是从反面说明了这个职业的重要),当时就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作家是时代的代言人,是人民的喉舌,这已经把作家捧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而且不仅是对作家,就是对小说的作用也有一种不太正确的估价。比如,认为一个作家可以用一篇小说反对一个党派,甚至可以用一篇小说颠覆一个社会。这种对文学和对作家的评价都是不切实际的。科学越发展,社会越进步,老百姓的生活水平越提高,作家的地位就越低,文学的光环也就会渐渐消失。我不大赞同“作家要为老百姓去写作”这样的口号。

  因为这口号虽然听起来平易近人,好像是平等对人说话一样,但实际上它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好像作家肩负了为人们指明方向的责任似的。我觉得这个口号应该改成“作家要作为老百姓去写作”。因为我本身就是老百姓,我感受的生活,我灵魂的痛苦跟老百姓感受到的是一样的。我写了我个人的痛苦,我写了我在社会生活中的遭遇,我写了我一个人的感受,那么很可能它是具有普遍意义,代表了很多人的感受的。中国有句话叫“文章憎命达”。

  一个人如果在政治上春风得意,生活非常富裕,处处顺心,高官厚禄,香车宝马,扈从如云,大概很难写出好的作品来。比如,无锡有一个民间音乐人叫阿炳,他写了许多名曲,其中《二泉映月》已经成为中国音乐的经典。我们能在许多音乐会上听到各种不同风格演奏的这首乐曲。可是当时他创作《二泉映月》的时候,只是一个沿街乞讨的盲人。他的妻子用手牵着他,一边走一边乞讨。他的贫困和内心痛苦已经达到了极致,所以才能写出震撼人们灵魂的音乐。

  另外,关于作品中要表现出光明和希望,要表现出对人的信任,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复杂的不是问题本身,而是对“光明”、“希望”和“信任”这些概念的理解。我们中国的许多作品,哪怕是满篇血泪,最后也要安上一条“光明的尾巴”,这种人为的“光明”,其实是很虚伪的。我比较认同福克纳在他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讲中说的那些话:人类不朽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人类具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人类的希望和光明,也都在这些精神中。

  【大江】:我从内心里赞同莫言先生的话。我生在小村子里,但是没有一直生活在农村,现在住在东京。长期以来,我一直为自己变成了一个不能真实描写自己和村子相连——用你的话说,血脉联系、亦即和人民的联系——的东京知识分子而苦恼不已。现在正在写的长篇小说是《愁容童子》,已经差不多写完了,是讲我这种在东京生活的知识分子回乡的故事。从主人公的母亲过世,他打算和残疾的孩子一起在家乡生活一年开始叙述。看到题名里的愁容这两个字大家就会明白,这是以人们称为愁容骑士的唐吉诃德为模特的。

  而童子则是孩子的意思。主人公是可以岔开脚把全世界当做虚幻一般踏在足下的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存在,就是这样一个自由自在的孩子,如今成了东京的知识分子,又再一次返回乡里作为愁容童子生活。他之所以会回到乡间也是因为他已经老了,已经六十七岁,是个过不多久就要离开、要死去的人。你的新小说中写到过被处决时失去力气站不直的人之死和小说家之死没什么两样。

  我试图表现出主人公再次成为寻常人物的故事——一个生长在山村的孩子,长大后去东京生活并成为知识分子,现在又回到村里,在那里思索自己的真实等等。所谓文学,从身为村童的时代开始就一直和现在紧密相连,我觉得那是小说最根本的特点。小说家作为那样行事的人,和一般人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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