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暧昧的日本 | 上页 下页


  (六)

  1983年我写了《新人啊,醒来吧》,我想,这是在《个人的体验》完稿后将近二十年当中,我就如何从“私小说”传统中获得表现的自由,如何把与残疾孩子共生作为自己的现实生活和作家的想像生活之中的主轴这样两个问题,不断进行探究,最终达成的结果。

  作为作家,我无意写作“私小说”,所以要经常考虑一种能够使批评家和读者明确了解这一意思的表现。于是,我给自己增加了课题,就是在不断延续的作家生活中,在现时点上写作的小说之外,经常有一个比较集中的知性关心的对象。

  但这不是在我的作家生涯中写作小说同时写下的一系列时事性随笔。自患有残疾的儿子出生那年起,我开始对世界上最早遭受核弹轰击的城市广岛的受害者进行野外调查。那些自己遭受核弹伤害,却在核弹轰炸不久立刻开始给同样遭难的人们进行治疗的医生们,给我的调查确立了根本方向。在轰炸的核弹的性质还完全不清楚的时候,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其努力逐渐获得扎实的成果。而从广岛、长崎的核弹受害者开始积累起来的具有二十世纪特色的医疗经验,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事故时,对治疗那里的市民做出了贡献。

  在调查基础上我写了《广岛札记》,此外,我又对曾经独立于日本政治权力之外,但自日本近代化开始以后被强行日本化了的冲绳进行了调查。我一直努力把处于日本列岛内部边缘的四国森林里的村落放在中心位置,重新检讨这个国家的中心文化,学习处于日本文化圈边缘而又一直保持亚洲个性特色的琉球文化,成为我进行自我文学训练的极其重要的支持。早在《万延元年的Football》里对此已经有所反映。

  我围绕冲绳写下的随笔《冲绳札记》,描写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在日本国土上惟一成为陆地战场的冲绳,以及后来作为美军基地长期被剥离出日本本土的冲绳的政治情形。对广岛、长崎和冲绳的关心,至今仍是我的时事性随笔的主题。

  就这样,由小说而随笔再及写作小说之外,在第三方面,我还一直有一个比较集中的知性关心的对象。而作为我持续学习所获得的文学成果,成型地整理出来的,是《新人啊,醒来吧》。这部由七个短篇连缀而成的系列作品,一方面是对和患有残疾的孩子共生的意义的不断认识,一方面是为理解布莱克预言诗中的神话世界所进行的学习及学习所得,是两者的综合。

  我不希望批评家和读者把这部系列短篇当做来自残疾孩子家庭的“私小说”体的报告来理解,我想,就防止这样的理解而言,这一系列中的每部短篇同时又是对布莱克神话世界的研究。

  同时,由于我埋头于布莱克的预言诗,我也希望理解和残疾儿共生的自己的灵魂意义。写作《个人的体验》时,我已经意识到那共生的时间在自己人生的前方绵延地伸展着。事实上,在开始写作长篇之前,我先写了一个短篇《空幻的怪物阿贵》。在那里,我写了一个年轻艺术家把他那个和我的孩子一样身患残疾的婴儿合法杀害之后,怎样关闭了自己的生存道路。

  我强烈地认识到,除了和儿子共生,我别无选择。但我不能想像随后会有怎样的苦难接踵而至(也无法想像每次度过苦难后所感受到的生的喜悦)。但我曾把布莱克《天国与地狱的结婚》里的一段对话写进《个人的体验》里,我想,似乎表明当时我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新人啊,醒来吧》系列中的最后一个短篇,描写了身患残疾的儿子在经历了高中的寄宿生活后回到家里,向家人显示自立意志的情景。本来,在实际的日常生活中他是不能离开家庭自立的,但是,我在这里写下的儿子表示自立的意愿,以及自己由此而被唤起的我愿称之为“灵魂的觉醒”的认识,现在也还在继续深入。

  “儿子呀,确实,现在我们已经不能再叫你的乳名伊遥,而应该喊你的学名‘光’。你已经到了这样的年龄。你,光,和你的弟弟樱麻,很快就要以年轻小伙子的身姿出现在我们面前。平日经常朗诵的布莱克写在《弥尔顿》序里的诗句,在胸中涌出:‘醒来吧,啊啊,新时代的年轻人!用你们的额头,撞向无知的雇佣兵!为什么?因为在我们的兵营,在法庭,还有大学的校园里,雇佣了这样的兵。正是他们,如果可能,会永久地压抑知性的战斗,无限拖长肉体的厮杀。’由于布莱克的引导,在我的幻觉中,我感觉到,在新时代的年轻人,我的儿子们(在这令人诅咒的核武的新时代,他们更需要毫不迟疑地用额头撞向那些雇佣兵)的身旁,站立着另一个年轻人——获得再生的我。把‘生命树’发出的声音,作为勉励人类的宣言,寄托到已经进入老年、必须忍受死的苦难的自己的经历中。”“不要害怕,阿尔比奥吆!如果我不死,你无法生。/但是,如果我死了,我再生的时候,会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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