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暧昧的日本 | 上页 下页


  “‘鸟,你必须忍受许多许多困难啊!’火见子鼓励鸟(bird)说,‘再见吧,鸟。’

  “鸟(bird)点点头走出酒吧。他乘坐的出租车在被雨水淋湿的柏油路上疾速奔驶。如果在把孩子救出之前,我遭遇交通事故死了,那我迄今为止二十七年的人生都完全失去了意义。鸟(bird)想。鸟(bird)深深陷入一种从来没有体味过的恐惧之中。”

  现实生活中的我,请医生给婴儿的头部做了手术并获得了成功,而我自己,也从婴儿诞生以后陷入的心理困境中挺身站起。这件事情本身,在上面引述的小说片断(事实上,关于小说主题的提示至此已经结束)之后,作为小说情节简短的结尾处理,却招致批评家们“过分乐观”的非难。但无论如何,我自己确实是通过小说写作,从因为婴儿诞生而陷入的困境中真正走了出来。

  但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仍然需要重新认识自己长久身陷其中的危机核心。我已经决心和有智力缺陷的孩子共同生活下去(甚或可以说,是把这样的共生当做了我和妻子人生的中心主轴),而这样的选择,对于一个在战争时期的日本、并且是在位于边缘的四国地区的森林里长大、自己内心世界的发展史和小说的想像世界相互重叠的作家来说,实际意味着,即使在小说里,也要把这些经验全部投放进去。

  这里产生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如何应对日本现代小说中的文类限制。日本的现代小说中包含着一个子文类——“私小说”,亦即以“我”为叙述者描述“我”自己的小说。我知道会有人认为我的看法不妥,提出反驳意见:这种“私小说”不是和欧洲的教育小说一样么?其他国家的短篇小说,不是也有由“我”来叙述“我”的事情的么?

  但是,日本的“私小说”并不是对一个少年“我”坚定的人格成长过程的描写(也不是将其进行滑稽的戏仿,描写其成长过程中的一系列失败)。“私小说”采取的似一种彻底的同义反复的写法,即经常把小说写作行为本身当做正在进行时的事件,或者是对过去的现在进行时的追忆,在小说写作同时不断表白:我现在正如此这般地写小说。在“私小说”里,是不可能创造出像威廉·迈斯特①、奥吉·玛琪②那样独立于作者的人物的。

  ①威廉·迈斯特:德国作家歌德的教育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的主人公——译注。
  ②奥吉·玛琪:美国作家索尔·贝娄的小说《奥吉·玛琪历险记》中的主人公——译注。

  或许有人会问,以“我”为叙述者,描述“我”的生活喜剧性的一面,如果仅就这样的写法来看,乔治·奇巴的优秀短篇不也是你所说的“私小说”么?约翰·奇弗有一篇名叫《再见吧,弟弟》的小说,写的是一个从小在家里被宠爱的弟弟的故事。小说写到,在疗养地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哥哥,正深深地为弟弟迄今为止的无休止索要而苦恼的时候,弟弟来到了此地。

  这在我国“私小说”中也是可以成立的主题和情节。但是,在这篇小说将近结尾的时候,“我”,操起海边漂流的木头猛击弟弟的脑袋。这是“私小说”所不能容许,是违反文类对想像的限制的。

  我把和逐渐长大成人的有智力缺陷的孩子共同生存,当做自己和妻子现实人生的中心,并且,我也认识到,既然自己是一个作家,无疑应该把这共生作为文学的重要主题。可是,我完全无意遵从“私小说”里的想像禁忌,所以,我考虑如何导入新的方法。而置身在日本文学的情境里,开拓新的方法,是相当巨大的事业。

  确实,你的小说是在“私小说”传统的基础上,以“我”为叙述者,无休无止地描述自己身边生活的故事。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抑制自己本可遵从的小说想像的普遍运行逻辑?为什么不可以自由地跳跃过去?读者(特别是海外读者)理所当然会提出这样的疑问。

  但是,这是一个关乎作家和读者之间的信赖关系的课题。当作家选择“我”作为叙述者,以读者通过以往的“私小说”已经有所了解的作家自身的私生活为话题开始叙述时,日本读者会毫不怀疑地认为这可以归入“私小说”一类。如果我像奇弗的短篇那样刻画一个用木头砸弟弟脑袋的“我”,那么,肯定会被认为是逸出了想像的常规,读者甚至会对我产生道德上的反感。

  我在描述一个和残疾儿共生的家庭发生的各种事情的时候,首先向读者声明这不是“私小说”,并需要考虑和他们建立新的理解契约。而与此同时,我也想表明,小说所表现的主题,和我在生活中与一个残疾儿共生的现实,是有着深切关联的。

  总之,我想不断地对读者说,这是深深扎根在我的现实生活中的课题,如果不去写它,那么,对于我来说,小说就是毫无意义的东西。在自近代化以来长期拥有“私小说”传统的日本文学情境之中,这是我所担负的危机性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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