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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是硝好了的印第安皮衣服呀,是我从美国买回来的唯一的东西。为了换点儿钱,最后把妹妹的耳环卖了。”

  “啊,很好。”我掩饰着对失去的妹妹的遗物所感到的灰心。

  “我就担心这个。”鹰四虽这样说着,实际上却像从担心中解放出来一样,很高兴地踢着昨夜以来用的威士忌瓶子啦、杯子啦、装机内食品的容器等等,然后依着窗把已经半卷起来的百叶窗的剩余部分完全卷起来了。

  早晨,在一面阴沉沉的天空底部泛起了白色的微光。地面上宛如蝗虫紧排在一起的飞机群停在阴沉的雾霭中。在这种无法比喻的巨大规模的背景里,我又想起了从那十六七岁的裸体少女身上所发现的荒凉凄惨之感。我知道,这种凄凉的感情伴随着昨夜的醉意余韵、哀弱和不足的睡眠一起,将在我心中扎下根来。

  微弱的晨光从所有的窗户射进来,桃子从那宽宽的椭圆形皮衣服领中伸出小脑袋为难地摇晃着。可能是注意到了衣服的下摆掖在腰间而下半身仍然露在外面的缘故吧。但是因为鹰四唯一的礼物已成为自己的东西,这件事在桃子脸上唤起的天真无邪的自豪闪耀着光辉。即使是在为挑衣服本身的小毛病而发点牢骚,但由于掩饰不住内心的快乐听起来好像唱歌一样。

  “我的皮肤和这皮衣服有点不配呀。真不知道哪个纽要扣到哪个孔里,阿鹰,怎么会有这么多纽扣呢。印第安的计算是二进位制吧?竟然能用好这么多的纽扣啊。”

  “与二进位制没有关系。”身旁的小伙子一边伸出笨拙的手帮忙,一边也高兴地随声应道。”皮都裂了,这不仅仅是个装饰吗?”

  “即使仅仅是装饰,也不要把这纽扣揪掉啊。”

  这时我妻子也加入到了围绕着印第安衣服产生的全家的欢乐中,麻利地帮着桃子穿衣服。我惊奇地发现今天早上妻子那么自然地和弟弟的“亲兵们”混在一起。是在我痛苦地羞耻地睡觉期间,从晚点的飞机上下来的鹰四早已施了魔法,使我妻子与他那群年少的朋友完全熟识了。昨夜一直缠着妻子的,并且连我也感染了的那份艰涩感现在只好由我一个人去感觉了。

  “婴儿是严重的低能儿,结果把他送到养育院那儿去了。”

  “啊,听说了,”弟弟忧郁地安慰着我。

  “三、五周后去接他回来,但仅仅这么短时间他就完全变了,以至于我和妻子都无法相信这就是我们自己的儿子。当然孩子也不认得我们。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感到一种比死还彻底的断绝。于是我们也就空手而归了。”我不希望传到妻子耳中,用不清晰的声音说着。

  弟弟在默默地听着,从他脸上,我发现了刚才我睡醒时从弟弟那张没看惯的黑脸膛上看到的那种表情,就是那种听说婴儿的不幸以后,说了句“哦,我听说了”似的表情,这种表情潜入了我感情的内部,并且有一种不容反驳的真实的阴影。我从未发现弟弟也有这种过于老成的暗淡的阴影,从中也可以窥见美国的生活给他带来的情感的一个侧面。

  “这件事你听说了吗?”

  “不,没听说。但我知道发生一件好像很残酷的事情。”弟弟也降低声音,不动嘴唇地说道。

  “我的朋友自杀的事也听说了吗?”

  “听说了。那个人多少有点儿特别啊。”

  我明白,鹰四连朋友自杀的细节都知道了。我第一次从与自溢身亡的朋友毫不相干的人口中听到了对他的死表示哀悼的话。

  “我现在好像完全被死亡之感所控制着。”

  “如果是那样的话,阿蜜,你就必须挣脱出来重返生的领域。不然的话死亡的幽灵一定会缠着你的。”

  “在美国,你掌握了迷信家的精神了吧。”

  “是的。”弟弟看透了我试图掩盖他的话给我内心的空洞所带来的反响,因而继续进攻起来。”但是,我只不过是重新发挥小时候就持有的,之后偶尔又放弃的那种精神。你记不记得,妹妹和我建造一座草房并在那儿生活过一段?那时我们正是想要远离死亡的幽灵,而开始了新生活。因为那是S兄被杀之后不久的事。”

  我不作声地看着鹰四,在鹰四盯着我的那双眼中浮现出火药味儿的疑惑的颜色,那颜色渐渐又要变成危险而残暴的东西。每次一涉及妹妹的死暗示着什么,他就失去平静。现在也没改变。但是就像超过弹性限度的钢会突然折断一样,鹰四的眼中刚刚闪出的目光一瞬间又消失了。我感觉到了新的惊异。

  “结果,妹妹虽然死了,但追求新生活的暗示还是有效果的。妹妹是为了让我继续生活下去而死的。因为是妹妹的死,使伯父同情我,并让我上了东京的大学的。如果仍照旧继续生活在伯父的村子里的话,我会忧郁而死的。阿蜜,你也一样,现在要是不开始崭新的生活,不就太晚了吗?”弟弟以具有说服力的冷静说着。

  “新生活?可我的茅草房在哪儿呢?”我虽然挖苦着弟弟,但我不得不承认新生活这个词开始使我动摇了。

  “你现在究竟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呢?”鹰四好像看透我的动摇一样认真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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