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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弟弟还不到把想象力往孩子身上用的年龄呢,他自己还没长大呢。”

  妻子仿佛在自己左右两膝之间看到了孩子的幻影。她把酒杯放到扶手上,伸出空下来的手,像是勾画着长得胖乎乎或是穿得鼓鼓溜溜的孩子的轮廓。她这一连串的动作更加深了我的困惑和无处发泄的愤懑。

  “我老觉得阿鹰要带来小熊阿布的玩具娃娃之类的礼物,我们会闹得挺尴尬的。”

  “阿鹰大概也没钱买什么玩具娃娃吧。”我说。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同妻子不愿意向初次见面的弟弟提及那不幸的婴儿一样,我感到自己也想尽力回避这个问题,以免这个任务落到自己头上。

  “阿鹰属于哪一类人?敏感还是迟钝?”

  “极度敏感的时候和迟钝的时候都有,两者兼有吧。但是不管怎么说,依你现在这种状态,作为初次见面的新家庭成员,他可不属于你所希望的类型。”我说完,年轻人在床上咕咕容容动了一阵,像个受到攻击的米虫儿似地缩成一团,轻轻咳了咳嗓子。鹰四的“亲兵”是向我们试着进行了一点客气的抗议。

  “我可不想受谁审问!”突然变得激昂的妻子却又很快沉静下来,也可以说简直像被抛向上方的感情球落在静止点上,吐出了这么一句自我防卫的话来。

  我害怕妻子开始沿她自身内部那歇斯底里式的自我厌恶或自我怜悯的螺旋式阶梯无边无际地降下去,我安慰了她。然后我又往妻子的大玻璃杯里注满了威士忌。如果妻子不主动要去睡觉的话,现在应进一步加剧她的醉意。比头痛或胃病等肉体上的痛苦更可怕的东西,在深夜里恣意奔腾的怪念头,要袭击妻子那容易受到暗示的大脑了。妻子虽明显在抑制自己的恶心,却又喝了一大口。我睁着因黑暗而感到疼痛的视力不佳的眼睛,看着妻子那向内侧收敛着的无依无靠的孤独的脸。妻子终于挺过去了。妻子那闭着眼睛微微仰起的脸上,严肃的轮廓消失了,继而出现的是少女般的面容。握着大玻璃杯的手在膝盖上面的空间中摇动着。当我把大玻璃杯取下时,妻子那瘦弱的青筋突出的黑色手掌尤如死去的燕子一样落在膝盖上。妻子已经熟睡了。喝干妻子喝剩下的威士忌,我动了动身,打了个哈欠,学着青年人的样子直接往床上一躺,(你简直就像老鼠一样),想要乘上睡不了好觉的列车。

  梦中我站在从大电车道进入旁边小路的十字路口上。背后有庞大数量的人群,他们的身体不停地撞着我的侧身或后背。繁茂的街树显示着现在正是夏末,树木的繁茂就像环绕我故乡山谷的森林一样。和我身后那杂乱的日常世界正好相反,我就像把脸贴在水面看水底一样眺望着前方。展现在我眼前的世界好像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存在于幽深的安静之中。为什么,这个世界竟如此彻底的安静呢?因为在柏油路两侧的石道上慢慢行走的都是老人,在道上乘车往来的也都是老人,酒馆、药店、洋货店、书店里工作的人,前来的顾客也都是老人。在离道路入口很近的右侧,理发店里,透过半开着的法式窗看见大宽镜中被白布直包到喉咙的顾客全是老人,理发师们也都是老人。

  而且除了理发店的顾客和工作人员外,老人们都把帽子戴得很深,穿着黑色衣服,穿着把脚踝骨整个儿都包起来了的类似雨靴一样的鞋。这安宁气氛中的老人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我又试图要想起一件什么确实在惦记的事情。之后,我又注意到,在满街的老人中间,有我那自缢身亡的朋友和被收入养育院的白痴婴儿,他们也把帽子戴到耳根,身着黑色衣服、穿深靴子。

  他们在老人们中间时隐时现,而且几乎与其他老人没有什么不同,所以要看清分清哪个老人是朋友,哪个是婴儿是不可能的,但这种暧昧本身对我的感情体验来说不成为什么特别的障碍。挤满街道的所有安稳的老人都与我有关系。我想要朝他们的世界跑去,却被透明的抵抗力所阻拦,我悲叹起来。

  “我抛弃了你们。”

  但是我的叫声只在我自己的大脑周围形成无数回声,无法确定它是否传到了老人们的世界。老人们仍是稳稳地走路,慢慢地开车,认真地挑书,或一直凝固在理发店的镜子里,一直,一直。我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苦。我是怎样抛弃他们的呢?因为我没有代替他们把头涂红自溢而死,我没有代替他们成为被弃到养育院的如同被打翻在地的野兽幼仔一样的残疾儿。现在为什么又这样清楚呢?因为我没有同他们一样把帽子戴到耳根,身着黑色衣服、穿长靴、作为温和的老人存在于这晚夏的街道上。这就明显地看出来了。

  “我抛弃了你们!”

  我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一场梦,但这种意识并没有减轻我从那些温和的老人们的幻影中所受到的压迫感。我确实体验到了那种幻影。

  一只很重的手放在我肩头。不知出于眩晕还是耻辱,我紧闭双眼。但这时硬睁开眼睛一看,身着獾皮(又是仿造皮)领儿的上衣,粗斜纹布裤,犹如猎手一样的弟弟深深地望着我。弟弟的脸如同生了铁锈一般晒得很黑。

  “啊”,弟弟像激励我一样说了一声。

  我一起身,看见在床的那边儿有一个赤裸着身体的少女弯腰拿起一件儿茶褐色衣服。在这隆冬之际只穿一件衬裤而其它什么也不穿,少女直接就往赤裸的身体上穿外套。我妻子和星男如保护者一样很注意地看着这一切。从裸身的桃子那如同被拔掉羽毛的雏鸟一样的贫寒中,我看到的不是色情而是带有一点儿荒凉的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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