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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望着漆黑之夜充血的眼珠上也许映出了他们追着躲避大火东奔西跑的半裸的女人们,也许映出了他自己正在强奸或杀戮的自我影像。直到此刻为止毫无趣事可言的战争使他们浓缩为战争就是血腥欲望的爆发,他们今天晚上得出的这个结论,并且决定以后一定照此实行的决心,后来在转战于中国和南洋各地时,果然满足了。

  藏在原生林里的我们当地的人们,在这酷暑长夏将终的夜晚,人们一致的预感也是明天会出现五十天战争最高潮的事态。不过他们既有紧张而尖锐激烈的情绪,也有平静深沉的情绪。他们躺在原生林巨木群里搭起的帐篷里,听着夜间森林里低沉的阵阵树涛,以及高处的树枝倾轧,每个人都想着破坏人长而又长的整个生涯。他们在村庄=国家=小宇宙即将被消灭之前,都回忆起人人都记得的创建当时的情况。我也常常想起并描绘这天夜里,代表村庄=国家=小宇宙所有人们的肉体与灵魂,并且是作为把这些高度凝聚在一起的存在的破坏人,全身武装地躺在原生林巨树中间的情景……

  五十天战争的最后一夜,在原生林的各个地方,按峡谷和“在”的村落区分,凡是住在帐篷里的人,除敌性村民之外,一概不予以监视。如果想和邻近的帐篷商量好,一齐下山向大日本帝国军队投降,完全能办得到。如果怕夜间同敌军接触被错当成奇袭队,那就从“死人之路”下到杂木林,在那里等到天亮,然后再去投降也行。作为这方土地的人,虽然并不希望明天就一齐玉碎,但是,既不想投降敌军,也不想沿着“死人之路”徒步绕峡谷半周之后,冒着困难顺着通向河下游村落的采樵人踩出的小路下山,这些,就当地人来说并不是办不到的。几家人聚集在帐篷里,一齐背叛,向敌军投降,这样的事也可能考虑过吧。然而,在预想到玉碎的前夜,这样的事例一件也没有发生过。

  老人们在五十天战争的最后一夜,虽然睡得很沉,但是每个人都在梦中参加了破坏人主持的作战会议。第二天早晨,老人们出现于秋意颇浓的森林之中,他们无一不已经超过百岁,以老弱之躯,向大家传达的大概是他们梦中参加过的作战会议上谈的从未有过的紧迫情况吧?如果是为了这个,那就没有必要在晨光之中再加以议论的必要了。

  实际上是宣布:“无名大尉”现在决定要对原生林放火。这一情况在梦中同破坏人开会时已经取得一致的认识,老人们决定,以无条件投降结束五十天战争。由父亲=神官和外来教师们组成交涉投降事宜代表团,打着白旗,越过“死人之路”前往峡谷。大日本帝国军一连的官兵们正在秋寒之中站好队,个个紧张地等待关于进攻原生林的训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代表团,是侦察员报告说有打着白旗的人前来,“无名大尉”下令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无名大尉”面对急转直下的形势,他开始考虑以他独特的方式结束五十天战争。

  “无名大尉”听了原生林叛军方面关于无条件投降的申述,他冷静地恢复了自信之后,立刻把仍然带在胸前的紫色肾脏形标记揪了下来,于是他立刻以刚直的职业军人下令:把解除武装的敌方全体人员带到“死人之路”旁边,然后按盆地提供的户籍簿选择可以回到峡谷的人员。“无名大尉”就这样十分敏捷和严格地处理受降事宜,从而重新获得了麾下官兵们绝对的信赖与敬爱。但是他对投降者之中的老人却要仔细对照户籍,然后注视老人的面孔,而且让他自道姓名,检听他们的声音,这时就有损于他自然的威严,简直或了一个神经质的人了。

  此时的“无名大尉”,一定是想在现实中找到夜间的梦和白日梦中他曾竭尽全力与之斗争的敌军统帅,也就是破坏人。结果是户籍簿上有姓名的全都作为投降者允许回到峡谷。只把在法律上不能存在于现世的人留下来的时候,他再次转着圈子从那些人之中寻找了一遍破坏人,然后对于这些人不问男女老幼,下令一律杀害。但是,关于这次大屠杀,活下来的峡谷和“在”的人们把它当作新的沉重负担,最惨重的耻辱,从来没有作为回忆谈过。我也不过是接受父亲=神官的斯巴达教育时,听过他对于此次大屠杀传奇般的插话而已。至于大日本帝国方面,不消说,对于这大屠杀从来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过。坚守沉默封闭实情的大屠杀,是五十天战争的神话中的核心,有值得弄清实际的分量,它成了无条件投降之后使村庄=国家=小宇宙真正陷于全面颓唐时期的巨大阴影……

  和这个情况相反的是,如今人所共见的这位“无名大尉”,作为他的一项事业,战争结束之后,他也把他的连留在峡谷,甚至不惜花费大力气改变盆地瓶颈处的地形,为此而着手一项很大的工程。这项工程把我们当地创建时期由破坏人爆破的大岩块和黑硬土块给彻底消灭了,用这顶工程使河的下游村落、市镇村的人们理解,他们的连只是为了这项大规模的土木工程,才在一个小小的山村驻留了两个多月。“无名大尉”在这项工程最大规模的爆破施工中,随着一声巨响被炸得粉身碎骨,实现了他自炸而死的愿望。

  我从父亲=神官接受斯巴达教育时,关于五十天战争如何结束的传奇式插话是这样的:“无名大尉”打开户籍簿,让人们一个个地从他的检问处走过去,允许一家一户回到峡谷的人,挑着他们在森林中长期生活所用的家什帐篷,越过“死人之路”,向满是红叶的杂木林山坡走去。和那风景秀丽的山坡形成对照的,是那被一片青翠围绕着的洼地上因为弄虚作假的双重户口而被留下来的人们。五十天战争中我们当地很多人死了。一组两个人全缺员的户籍,由留在原生林的同年龄的别人充当。家属们只好沉默中承认这新的成员。

  对于老人们这样决定,村庄=国家=小宇宙这方面没有人提出异议,“无名大尉”也知道,但是默认了。从无条件投降的第二天起,无论是军队或百姓,必须口径一致,绝口不提五十天战争,就像根本没这件事,既然如此,那就是出于官方的强制,“无名大尉”大概也明白,只是一方的强制是无济于事的。然而这里也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现象。不论更改了弄虚作假的双重制户籍成了一个人的户籍而回到峡谷的人,也不论代替死者而取得了新户籍的人,和留在原生林洼地上而成为一个新集体的人比较起来,在各个方面都相差很远。可以说,素质优秀的人,从老人到孩子,也不论男女,都留在原生林的洼地上了。这个集体似乎是在示威一般。

  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创造的村庄=国家=小宇宙,作为经过了漫长的“自由时代”而自立的新世界,一天比一天繁荣,经过划入藩镇,以及随后明治国家的改正地税,以弄虚作假的双重制户籍登记,把人员分成了两部分,现在这二分之一独立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灭亡了,这灭亡了的一半才是最具有村庄=国家=小宇宙成员灵魂的人们……

  “无名大尉”最后合上了户籍簿,此刻太阳西沉,天色渐暗,他对站在原生林洼地的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宣告:“你们是真正的对大日本帝国发动叛乱掀起内战的人们。你们犯下的叛国罪必须受到应得的处罚!我以军事法庭的名义宣布你们死刑!”话音刚落,人群里就有人大喊:“你们大日本帝国的户籍簿上既然我们是不存在的,对你们来说我们就是没有出生的。对没有出生的能判死刑吗?!你们从杀害我们那一瞬间开始,对于大日本帝国来说,我们的存在就成为历史!”

  随后是把洼地上的男女老少一个一个地吊在原生林大树的树枝上吊死。借渐渐升起的月亮之光查明确实把所有的人全都吊死的时候,有人报告说“无名大尉”去向不明。在官兵们四处寻找的时间里,人们在巨树群里吊着的我们被吊死的人群里,发现了脱掉军服的“无名大尉”,是吊死我们当地人的时候出了差错,或者装作事故自缢而死,就不知道了。所以也有的传承说,村庄=国家=小宇宙投降之后,破坏峡谷瓶颈的土木工程,是“无名大尉”的部下们想找个表现他的遗志的手段而采取的一项错误行动,并不是他本人原本出于内心的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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