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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鸟的脸渐渐红成一片,嘴唇痉挛般抖动不已。鸟的极端反应,使假眼医生的脸也红了。他的目光直盯着鸟头上的半空,喋喋地说:

  “婴儿的脑病,我还没对您夫人说,只说是内脏不好。本来脑也是内脏的,所以不是撒谎。完全撒谎,可以应付一时之急,一旦谎言败露,就必须再编另一个谎言了。”

  鸟说:“啊。”

  “那么,再见。如果有什么事儿,别客气。”

  鸟和假眼医生相互端端正正地鞠躬致礼,然后侧肩走过。鸟回味刚才医生的寒喧:那很好呀!等待手术的过程中衰弱而死,也就是说,既避免了抱回一个手术后变成植物人的孩子,也避免了亲手弄死自己的孩子,只是站在一旁等待孩子在现代化的病房里洁净地衰弱死去。并且,在这期间,忘掉孩子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的。这是鸟的工作。那很好呀!深暗的羞耻感又复苏了,他觉得身体僵硬了起来。他和身旁来来往往的那些穿着各式颜色合成纤维睡衣的孕妇和刚刚生过孩子的女人们,也就是肚子鼓鼓蠕动着的人们和仍未脱离类似记忆和习惯的人们一样,错着小步向前走着。鸟的大脑里的子宫,仍然包孕着一个不停蠕动的羞耻感觉的硬块。与鸟擦肩而过的女人们,傲然地盯着鸟,每当这样时刻,鸟总是懦怯地低下头。这就是目送鸟和奇怪的婴儿乘急救车出发的宛如天使似的那群女人。一个荒唐的念头突然袭来,那以后,鸟的孩子的一切,可能她们都知道。也许,她们像巫婆一样,在喉咙里这样咕哝:现在,那孩子被收容在高效率流水作业的婴儿屠宰工场,正安详地衰弱下去,很快就会死的。那很好呀!

  众多婴儿的哭声,旋风似地卷起,袭来,鸟慌慌张张扫视四周的眼睛,与婴儿室并排排列的婴儿床上的孩子相遇。鸟逃似的一溜小跑。那些婴儿好像都回头盯着鸟。

  在妻子病房的门前,鸟认真地闻了闻自己的手、胳膊、肩,然后是胸。如果妻子在病床上把嗅觉锻炼得很敏税,闻出了火见子的味道,那鸟陷入的纠纷将会多么复杂呢?鸟回头看看,想要准备好逃路的样子。而那些身着睡衣的女人,伫立在走廊的暗淡角落里,皱着眉,正盯着鸟。鸟想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但最终只是无力地摇摇头,转过身,怯怯地敲门。鸟是在扮演突然倒霉的年轻丈夫的角色。

  鸟一走进病房,背对着绿叶茂盛的窗子站着的岳母,支着的两腿盖着毛毯,头抬着,黄鼠狼似的向这边窥视的妻子,在闪闪辉映的绿色中,都一副受到了惊吓的神情。鸟想,这两个女人惊恐悲伤的时候,脸形和体形的角角落落,都明显显现出血统相承的关系。

  “对不起,惊了你们了。我敲了门,但敲得很轻。”鸟这样向岳母解释着,走近妻子的床边,妻子叹息似的说:“啊,鸟”,渐渐溢满泪水的疲倦的眼睛凝视着他。现在,他的妻子一点儿妆也没化,皮肤黑黑的,鸟觉得和数年前第一次与这位男孩打扮健壮的网球选手相遇时的感觉很像。鸟感到自己暴露在妻子的视线里,简直无处躲藏,于是,便把装葡萄柚的袋子放在毛毯边,弓着腰像要躺起来似的,把鞋贴床边放下。然后,他颇怀怨恨地想,要是能这样像螃蟹一样,边爬边说话就好了。接下来,鸟勉强露出一丝微笑,直起身子,故意做出唱歌般轻松的调子说,“哎,疼痛已经完全止住了吧?”

  “周期性疼痛还有啊,时不时的还出现痉挛性的收缩。不疼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情绪也不好,要是一笑,立刻就疼起来。”

  “最糟糕的时候呢。”

  “嗯,最糟糕的时候呀,鸟。”他的妻子说,“孩子怎么样?”“怎么样,那个假眼医生解释过了吧?”鸟还是想保持唱歌似的语调,同时又像没有自信而一劲儿回头看教练员的拳击手似的,把目光溜向岳母。

  岳母站在他的妻子对面,床和窗狭仄的空隙间,她向鸟发送秘密信号。鸟不清楚信号的具体含义,但要他对妻子什么也不要说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孩子究竟怎么样了呢?”妻子说,声音里满含着自我封闭的孤独气氛。

  鸟明白了,满腹疑团的妻子,用同样的调子,同样的言词,已经孤独无依地喃喃自语了数百次。

  “是内脏不好啊。医生没有给详细解释。可能还在研究吧,那座大学附属医院,实际上也够官僚的了。”鸟说,同时他闻到了自己的谎言的恶臭味。

  “需要那么认真检查,我想是心脏吧。可是,为什么会心脏不好呢?”妻子无可奈何地说。鸟觉得自己又想学蟹爬行。于是,鸟故意用一种少年气盛的粗暴语气对妻子和岳母说:“因为是专家在调查,目前,只能相信他们。我们纵或怎么猜测,也无济于事。”

  说完,鸟毫无自信的不安的视线移向床的方向,原来妻子一直闭着眼睛。鸟俯望着妻子的脸,只见她眼睑肌肉松弛,鼻翼隆起,还有大得不匀称的嘴唇。他不安地想,还能够重新恢复平素的均衡吧?妻子仍然闭着眼睛,身子一动也不动,像是睡过去了。然后,突然从紧闭的眼睑涌出了一汪泪水。“孩子生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听到护士啊地叫了一声哟。因此,当时我想,可能出现了什么不正常的事情了。可是,接下来那院长先生好像很高兴地笑了起来,所以我也不清楚那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麻醉剂效力过后,我睁开眼睛时,孩子已经坐上急救车出发了。”妻眼睛闭着,说。

  那个毛烘烘的院长!鸟的怒火直冲喉咙。这家伙竟在麻醉了的患者耳旁窃笑骚扰,如果这是他吃惊时的习惯动作,我就提根棍子在黑影里等着,想法让他发出更尖更高的笑声。但是,鸟不过是一时逞孩子气而已,他知道自己手上什么棍捧也没有,也不会在任何暗影里埋伏。鸟必须承认,自己已经丧失了纠弹别人的必要依凭,为了求得妻子谅解,鸟说:“我带来了葡萄柚子。”

  “为什么要带葡萄柚子?”妻子寻衅吵架般地说。鸟立刻明白自己失策了。

  “啊,是呀,你讨厌葡萄柚子的味道呢。”鸟自我谴责说:“为什么我要故意去买柚子呢?”

  “我,孩子,你从没有放在心上,是不是?鸟。你最上心考虑的,不就只是你自己么?在商量我们结婚仪式的甜点、水果时,为了这个柚子,我们吵了一架,你都忘了吗?”

  鸟无力地摇了摇头,然后,他渐渐逃离歇斯底里式的妻子的眼睛,躲到妻子枕边狭窄的角落里,注视着仍在准备发送秘密信号的岳母。鸟可怜兮兮地恳求岳母援助。

  “在食品店挑选水果的时候,我觉得葡萄柚子什么地方有些特别。而它怎么特别,却没细想,就买了。这柚子怎么处理呢?”

  鸟是和火见子一块走进食品店的。他所感觉到的柚子的特别之处,无疑投下了火见子的影子。他想:从现在开始,我的生活细部里,火见子的影子将越来越浓吧?

  “屋里只要有一个葡萄柚子,我就会对那味道焦躁不安呀。”妻子仍然紧追不舍,鸟惶恐地想,妻子是不是马上就要嗅出火见子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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