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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是这样呀,鸟。你从打遭遇到那件不幸的事情起,不是还没有得到谁的安慰么?这不好啊,鸟。这时刻,没有得到一次近乎于过分的安慰,却必须振作起勇猛的心,脱出浑噩混沌状态,那会像掉了魂似的懵懂啊。”

  “勇猛心?”鸟并没有很认真地思考这其中的意思。“我什么时候必须振作起勇猛心呢?”

  “你当然必须振作起勇猛心呀。鸟,从现在起,要经常地。”火见子若无其事而又充满一本正经的威严。

  鸟再一次感到,火见子像一位日常生活里的老战士,积累了自己无法比拟的丰富经验。毫无疑问,火见子不仅仅是性方面的行家,在现实世界的各个方面,她都是行家。鸟承认自己受了火见子的影响。现在,正是他在火见子的帮助下,越过了恐惧感的时刻。鸟想,过去自己曾经有过性交之后,以如此纯真的心情与女人谈话的经历吗?性交以后,包括和妻子的性交,鸟常常要和自我怜悯和厌恶感搏斗。鸟把这对火见子说了,不过没有直接涉及自己的妻子。

  “自我怜悯,厌恶感?鸟,你莫不是性发育还没有完全成熟吧?也许和你睡的那些女人也有这种自我怜悯和厌恶的感觉呢。总之,这不是愉快舒服的性交呀,鸟。”

  鸟羡慕而嫉妒。毫无疑问,昨天深夜在窗外喊火见子的那位少年和鸡蛋脑袋的矮个子绅士,都曾和火见子进行过愉快舒服的性交。鸟想,并因此而沉默不语。火见子仍然无动于衷,然而,又要让鸟继续忍受不痛快的事情,她说:“和别人发生性关系,那以后,又陷入自我怜悯,没有比这更没用的人了,鸟。如果是厌恶感,那还算好。”

  “是这样。可是,性交以后,陷入自我怜悯的家伙,大多得不到你这样的性专家帮助的机会,因而失去了自信。”鸟说。鸟像躺在精神分析医生的长椅上似的,面对主治医生火见子,毫无羞涩地撒娇饶舌。说完,他一边渐渐沉入睡乡,一边奇怪地思考着:有这样黄金般的女人做妻子,那个年轻人为什么自杀呢?莫不是火见子把给那个死了的青年的赔偿,都给了鸟、少年孩子和那个鸡蛋脑袋的绅士了吧?鸟那被睡意侵入因而迟钝空虚、像蓄着温水似的脑袋里,浮现出这样的构想。那个青年,就是在这房间,并且,就是蹬着这张床缢死的,和现在躺在这里的鸟一样赤身裸体。那天,鸟被火见子电话叫来,像在肉店巨大的冰柜结实的挂钩上卸下半条牛肉似的,帮忙从挂在房梁的绳套上卸下那位死了的青年。在刚入睡时浅淡的梦境里,鸟把死去的青年和自己视为一体。他意识清醒的部分,感觉得到火见子轻轻在自己身上擦汗的手,而在梦里,他则断定,火见子给那青年净身的手在自己的身上轻轻移动。我就是那死去的青年。鸟想,从现在起,真正的夏天就开始了,很快就茂盛起来了吧。因为那个死去的青年自己的身体像冬天的树一样冰冷!随后,鸟抖动身躯,想走出梦境之外。可是,我没有自杀。他喃喃地说,然后沉入浓黑的睡梦中。

  ……醒来之前,和刚入睡时的纯真梦境刚好相反,鸟陷入密密麻麻的栗壳铠甲包裹起来的痛苦的梦中。他的睡梦呈漏斗形状,从宽敞的入口进去,却必须从狭仄的出口出来。鸟的身体,像齐伯林硬式飞船似的膨胀起来,在微明的无限空间里缓慢地向前移动。鸟是被昏淡的彼岸世界的审判官传讯来的,他苦苦思虑,怎样才能瞒过审判官的眼睛,逃避婴儿之死的责任?鸟感到,自己最终似乎无法逃避审判官的眼睛,同时,他也想向审判官上诉说,那是医院那帮家伙干的。不管怎么说,我难以逃脱刑罚吧?鸟渐渐体味到卑劣的痛苦,宛如小小的一只硬式飞船在空中漂浮着。

  鸟醒了过来。在与他身体结构完全不同的兽巢似的床上,他的肌肉都凝结成硬块了。他感觉浑身上下打了好几层石膏绑扎。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在这样重要的时刻!鸟悄声自语。在意识暧昧朦胧的过程中,他唯有警惕的触角敏锐地张开着。在这样的重要时刻,与怪物般的婴儿格斗的时刻。随后,鸟想起了在医院特儿室里和医生的对话。危险的感觉转换为羞耻的感觉,但危险感觉当然没有完全消除,而是凝结在羞耻感的里侧。鸟再一次高声叫:“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他听到,这声音完全浸泡在恐惧感里。接下来,鸟突然被震撼了,头像疾病发作似的摇晃,四处伸着鼻子去嗅缠绕在他四周的黑暗的圈套。他完全赤身裸体。而在他身旁,又躺着一个同样赤裸的人。妻子吗?我是和刚刚生产过的妻子光着身子睡在一起吗?我还没向她报告那畸形婴儿的情况呢。啊,这是怎么回事!鸟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指尖触到身旁光着身子女人的头上。然后,鸟的另一只手又从女人的肩滑向腹部(高大丰满而又像动物一样柔软的身体,和他的妻子完全相反),这时,光身子的女人舒缓地、然而结结实实地缠住了鸟的身子。鸟完全清醒了,他看到了情人,也看到了自己对女性的一切都毫无禁忌的欲望。鸟已经不顾忌火见子手臂和肩上的伤口,像熊搂抱敌人似的抱起火见子。仍然沉睡着的火见子又大又重,鸟两臂缓缓运上了劲儿。火见子的上身一贴上鸟的胸和腹,便向后仰去,头搭在鸟的两腕上。鸟目光深深地俯视火见子的脸,他感到从黑暗浮现出的这张白白的脸幼稚得令人心疼。不一会儿,火见子突然醒了,冲鸟微微一笑,稍稍挺起头,嘴唇便贴在了鸟干燥发热的唇上。他们就这样顺畅地移向了性交行为。

  “鸟,我高潮的时候,能忍住吗?”火见子的声音里睡意朦胧。火见子应该是有怀孕危险的,面对自己性冲动的瞬间,她已踏出了一步,无法后退。

  “啊。”鸟仿佛接到靠近风暴报告的船长,雄壮而紧张地回答。然后,鸟一边严加警戒,一边努力调整情绪,这回,鸟想补偿那年冬夜贮材场上悲惨的性交。

  “鸟!”暗影里火见子凄哀的叫声,和她使劲抬起来的稚气面孔正相协调。在火见子体味这次性交中她所独有的genBuine的东西这几秒间,鸟像配合僚友战斗的战士,自我克制地等待着。而当性冲动的那一瞬间过去,火见子还长时间全身发抖。然后,软绵绵地倒下,像吃饱了肚子的小动物,嘴里咕哝咕哝地呼吸着,沉沉睡去。鸟觉得自己像是只护雏的母鸡。他一边嗅着藏在自己胸下的火见子头上散发出的健康的汗味,一边用胳膊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以免压着火见子。欲望的昂扬兴奋劲儿已经过去,但鸟不想妨碍火见子的正常睡眠。他已经全部放弃了数小时前占据他头脑的对女性咒诅,完全充许了最具女性味儿的现在的火见子。并且,他感到这是他敏锐的性伙伴。不一会儿,鸟听到了火见子安宁的鼾声。鸟小心翼翼地想躲开一点,但他感到自己的生殖器被温柔地握在手上。火见子睡梦里还在设法挽留客人。鸟体味到了虽然细微但很纯粹的性满足。鸟愉快地微笑,很快就睡着了。鸟睡着了。他的睡梦再次呈现漏斗状。他笑眯眯地游入睡眠的海,但是,当他返归陆地的时候,又被令人窒息的梦纠缠住了。鸟流着泪逃出梦境。鸟醒来的时候,火见子也已经睁开眼睛,正不安地望着他的眼泪。

  当鸟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抱着装了五个葡萄柚子的纸袋,登上他妻子的病房所在的三层楼阶的时候,那位年轻的假眼医生正往下走。他们在楼梯中间相遇。鸟从停在上面楼梯阶上说话的假眼医生那里感到了深不可测的威严,但医生不过问了句:“怎么样了?”

  “还活着。”鸟答。

  “那么,动手术?”

  “说是在等手术,但可能这中间就衰弱死了。”鸟感到自己向上仰着的脸一阵红。

  “那很好呀。”假眼医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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