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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上课了。鸟打开教科书夹着书签那页,毫无成见地从上周结束的那段下面开始朗读。刚一读,鸟立刻感觉到这篇文字是从海明威的作品节选下来的。教科书是外语专业主任凭自己兴趣从美国现代文学作品节选的短小章节的集成,章节之间在文法方面环环相关。海明威,鸟用力思索着。他很喜欢海明威,尤其爱读海明威的《非洲绿丘》。教科书收用的段落选自《太阳明天升起》,是靠近结尾主人公洗海水浴那一部分。“我”游着,身下波涛汹涌,时而有浪劈头打来,而一游到海上波平浪静的地方,“我”便仰浮着随意漂流。只有碧空一片,浪涛一会涌起,一会落下……

  鸟感到自己体内开始出现难以抑制的危机。喉咙干涸,舌头肿起,他整个浸泡在恐怖的羊水里。即便如此,鸟仍然朗读不止,同时,像一个病黄鼠狼一样,狡猾而孱弱地窥视着门口。如果急速冲过去,应该来得及吧?但是,如果能不这样,能坚持把课上下去,这是最好的了。为了分散紧张情绪,鸟一边朗读,一边回忆节选下来的这一段落的前后文。“我”在沙滩上休息了一会,又跳进水里游。后来,返回宾馆,接到了撇开他与年轻斗牛士私奔的恋人打来的电报。鸟想背出那电报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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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顺利地记起来了。这是好兆头,这个电报,是我读过的东西里,最有魅力的电报。鸟祈祷似地拚着力气想,大概可以忍住恶心吧。然后,鸟又想,“我”睁着眼睛潜到海水里,看见了蓝色的东西丝丝地流着。在教科书引用的范围里,如果出现这一段,我就能止住呕吐了吧。这是咒文。鸟继续读下去,“我”上了岸,回到宾馆,接到了电报。那电报和鸟的记忆完全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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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洗完了海水浴,睁着眼睛潜到水里的场面却没有跟着出现。鸟吃了一惊,不禁疑惑起来,这是海明威的另一篇小说呢,还是完全是另一位小说家的文章?咒文失灵。紧跟着,鸟哑然失声。咽喉干裂出千万条龟纹,舌头肿胀得塞满整个口腔,似乎时时夺唇欲出。鸟面对上百只蝇头,瞪着眼睛微笑,就这样滑稽而又无可奈何地沉默了五秒钟。然后,鸟颓然跪下来,在满是泥土的地板上,像青蛙似的两掌并拢,一边呻吟着一边开始呕吐。他脖子直直向前伸出,宛如一只呕吐的猫。内脏拧绞得剧烈疼痛,他徒劳地挣扎的样子,活像被身材巨大的哼哈二将踏在脚下的小鬼。更痛苦的是,鸟本想用一种幽默的方式呕吐,但实际做法却完全相反。而当吐出来的东西从舌根逆流回来的时候,确实如火见子所说,是柠檬的味道,因此,鸟努力把它想象成地牢墙上开着的紫罗兰,希望藉此恢复平静。然而,在呕吐高潮到来之前,这一心理诡计也像奶油蛋糕一样软脆。鸟发出可怕的呻吟声,大张的嘴,身体僵直;马眼圈似的黑色哧溜溜地从脸的两边伸展过来,锁住他的眼睛。鸟热切地希望自己能这样钻到一个更黑更暗的地方,能跳到与这里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宇宙里!瞬间过去,不必说,鸟仍然残留在现在的宇宙里。他涕泪交流,可怜兮兮地低着头看着自己吐出的一汪东西。一汪淡淡的土红色里,散乱着鲜黄色的柠檬渣。在荒凉枯淡的季节,坐着美国萨斯那牌轻型飞机低空飞行,非洲大草原可能就是这样颜色吧。在柠檬渣的阴影下,应该潜伏着犀牛,食蚁兽和黄羊。像击球手一样,张着降落伞,紧抱着枪,纷纷跑了下来……

  “没办法,请允许我中途结束今天的课吧。”鸟气息奄奄地挣扎着说。

  他觉得那百余个蝇头都同意了,便想拿起教科书和粉笔盒撤身。但是,突然其中的一只蝇头立起,大声叫起了什么。他像是个农民的儿子,女性化的圆脸上红光焕发,蔷薇色的嘴唇一闪一闪地嚷着,但他的声音都窝在口腔里,又口吃,所以,听不清他说什么,不过,渐渐地鸟还是明白了他所主张的内容。他首先批评鸟的教学态度,认为补习学校教师不应该这样。因为鸟听到这批评时表示出惊讶不解的神情,他的批评立刻转化为刻毒攻击。什么补习学校的学费贵了,离考试时间很近了,还有对补习学校的期待破灭的愤怒,等等,简直无休无止。鸟刚才的困惑,现在转化成了恐怖,像酒变成醋一样。而恐怖的红晕又都凝聚在眼圈,鸟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只戴着恐怖眼镜的猴子。很快,那九十九只蝇头,也将被这家伙的愤激感染,我将陷入上百名愤怒浪人的围攻的困境吧。鸟再一次感到自己对作为每周上课对象的这百余名学生毫不理解;鸟看到了一个被上百名不知根底的敌人包围着的、被连续呕吐折腾得精疲力竭的自己。抗议者的情绪渐渐昂奋起来,鸟现在只有流泪的份儿。他即便想回答那个年轻学生,呕吐后的口腔干涸得连一滴唾液也分泌不出,似乎只能发出一声鸟叫似的声音。啊,我该怎么办啊?鸟发出无声的悲鸣。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一直藏着这样凶险的陷阱,等着我往里掉。凶险中更为凶险的事情,与我应该在非洲冒险生活里遭遇的危险不同,我即使掉进这样的陷阱,也不能神志不清,不能一下摔死,只能漫无期限地茫然望着陷阱的墙壁发呆。恰恰是我应该发个电报,am rather in trouble,可是,我发给谁呢?

  这时,教室中央的座位上,一个模样很机敏的年轻学生站了起来,用一种缓慢的渐降式的口吻说:“哎,你别哭呀,啊!”

  突然间,教室里高涨起来的不友善情绪消融了,幽默的气氛随之涌起,学生们发出了笑声。这是一个机会。鸟把教科书和粉笔盒摞在一起,拿着走向门口。

  鸟打开门的时候,听到背后又一声喊,回头一看,刚才攻击他的那个学生,像他刚才呕吐时那样匍匐着,一边闻着他吐出的东西,一边喊:

  “酒精的味道。你这家伙,宿酒还没醒。直告理事长,炒你的鱿鱼!”

  “直告?”鸟想:什么意思?啊,直接报告吧,他猜到了的时候,那个情绪愉快的学生又用忧伤的调子喊:“哎,你别吃那套!”教室里又腾起了笑声。

  鸟从那个匍匐爬地的告发者的攻击下解放了出来,走下了螺旋楼梯。他正如火见子所说,陷入了困境,或许会得到相当于自己弟弟年龄的掩护狙击手的帮助吧。鸟走下螺旋楼梯的几分钟里,舌头底下和咽喉里边开始感觉到呕吐物残渣的酸味,他频频皱起眉头,但是一种很幸福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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