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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鸟从专用柜橱里拿出教科书和粉笔盒,又看了一眼架子上面的COD辞典,不过今天鸟觉得这东西太重了,不想把它拿到教室去。鸟教的这班学生里,很有几个人,在词义和文法规则方面,远比当老师的鸟能力强。如果遇到生僻的单词,难解的句子,只要从中叫起一个,就足可以解决问题。他这个班的年轻学生的头脑,都像菊石亚纲类的海贝一样,细屑知识方面过于发达,一旦综合把握学习对象时,就转动不起来了。因此,鸟的主要任务就是综合概括文章的整体意思。但是,自己的课对学生们的大学考试究竟有用没用,鸟一直心存疑问。

  走出摆列着柜橱的房间,鸟因为怕和外国语专业的主任搭话,故意不去利用教员室里边的电梯,而从里面的门口走出来,去爬贴在楼墙壁上的螺旋式楼梯。外国语专业主任毕业于美国的密西根,完全是一副日侨领袖的样子,态度和蔼,但目光很锐利。爬着爬着,鸟对眼底下的街市风景渐渐视而不见;从后面攀上来的学生们把螺旋楼梯弄得像船一样东摇西晃,鸟好不容易挺住这摇晃,脸色苍白,汗珠直滴,气喘吁吁,时不时还打个嗝,声音像呻吟叫唤一样。因为鸟的步履太缓慢了,追过他的学生都禁不住停顿一下,控制自己的速度,看看鸟的脸色,不觉得便打个趔趄,然后,迈开大步向上跑去,把楼梯踩得摇摇晃晃。鸟头晕目眩,叹息着,紧紧抓住楼梯扶手……。

  好不容易爬到顶头,鸟松了口气,却听到等在这里的一位朋友的招呼声,马上又紧张起来。这位朋友,是鸟和一些做临时翻译的同伴组织起来的斯拉夫语研究会的负责人。鸟正在和醉酒后遗症纠缠得难解难分,和一位完全不曾预料到的人相遇,他觉得是非常尴尬的。鸟像一只遭到攻击的海贝似的,马上自我封闭起来。

  “喂,鸟!”友人叫。鸟这个外号,不管什么场合,哪类朋友之间,都是通用的。“从昨天开始,一遍一遍给你打电话,都联系不上,所以只好来这儿等。”

  “嗯。”鸟很不友善地回答。

  “戴尔契夫先生的消息,听说了吧?”

  “什么消息?”鸟漠然而不安地反问。戴尔契夫是巴尔干半岛上一个很小的社会主义国家驻日公馆的馆员,鸟们的研究会讲师。

  “听说戴尔契夫先生泡在一位日本小妞的宿舍里,不肯回公使馆,说是已经一周了呀。公使馆想内部协商解决,把戴尔契夫领回来,但公使馆本来刚刚设立不久,人手不够呀,地点是在新宿最杂乱地段的紧里边,公使馆里,没有能去寻找迷路孩子的人。因此,他们请我们研究会帮忙。本来我们多少也有一些责任的。”

  “责任?”

  “戴尔契夫就是和我们每次研究会后带他去喝酒的那家酒店的小妞在一起呀,那把‘椅子’上,”朋友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有一个脸色不好、身材矮小而性情古怪的家伙吧。”鸟也立刻想起了那个脸色不好、矮小而性情古怪的人。

  “但是,那孩子不会英语,也不会斯拉夫语,哪种外语都不会吧?戴尔契夫日语也不行,他们怎么过呢?”

  “就是呢,他们这一周是怎么过的呢,完全默不作声吗?”友人说着,渐渐又有些不好意思。

  “如果戴尔契夫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公使馆,那会怎样?就变成流亡或亡命事件了吗?”

  “正是如此。”

  “真难办哪,戴尔契夫先生。”鸟神情忧虑地说。

  “我们的研究会想集中起来想想办法。你今晚有空吧?”“今晚吗……”鸟很为难,“今晚我不行啊。”

  “戴尔契夫先生和你最亲近吧?如果我们研究会派出一个使者的话,还是希望你能够接受。”

  “使者吗,不管怎么说,今晚是没办法的。”鸟说,随即下了决心,把话完全说透:“我的孩子出生了,但先天异常,现在是死了,还是快要死了,正是这当儿口。”

  朋友吃惊地“啊”地叫出了声。上课的铃声在他们头上响了起来。

  “这不得了,确实不得了。今晚的会议,我们来开,你忙你的。孩子的事情,希望能振作起来,夫人还好吧?”

  “嗯,还好,谢谢!”

  “关于戴尔契夫事件的对策如果能确定下来,我再和你联系。不过,我觉得你身体很虚弱呀,要注意。”

  “谢谢!”

  鸟自责刚才隐瞒了连醉两天这段内容,一边目送着朋友摇动着肩膀逃跑似的慌张沿楼梯走下去。然后,鸟走进教室,那一刹那,他和一百多学生苍蝇似的头、丑陋的面孔正面相对。鸟条件反射似的低下头,随后再抬起来,尽量守住一个不正面看学生的警戒点,像举着自卫武器似的,把教科书和粉笔盒放到讲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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