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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咱用从药店里买来感冒药替代安眠药,可是考虑到胃的状况,就连那药也不想服用了……打不起精神来重新喝酒,只好稍微读读书,或在熄灯后把头埋在枕头里……的确是被打垮了。

  “咱一面抱怨时间过得太慢,简直叫人难以忍受,同时,说起来也很矛盾……咱在想,这其实与时间之短密切相关。自己拥有的生涯中残留的时间之短。因为,此后充其量还有五年,正负也就在一两年之间。度完这最后的时光,自己便不复存在。在这深夜里,咱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着:在极为短暂的岁月之后,自己的生命将踪迹全无。这不是半途而废吗……

  “也就是说,为了对抗这种心情,想要写作小说。”

  “哎呀,听了这一席话呀,”织田医生的脸上显出不胜惊叹的神情,“黑野氏还有这种深夜沉思呀……这以后,遇上难眠之夜时,我就会想:‘那个人的话简直就是我自己的感受啊!也就是说,我们是同时代的人啊……”

  晚餐会八点就结束了,一如此前在谈话中也曾提到的那样,罗兹属于非常在意送别客人时的寒暄的文化圈中人,向田村等曾在国外社会生活过的各位客人殷切地逐个话别,因此,在大客车车门处的告别就被大大延长了。津田是出演电影和电视剧的老资格,在晚餐会的后半段,他一直在与真木彦交谈,可这两人此时像是仍没说够一样。

  大客车终于出发了,现在再接阿亮回来观看“N响时间段”已经来不及,于是就调整了步骤:说上一阵话后,阿动把罗兹和真木彦送回社务所,然后将原任中学校长送到家里,最后再把阿亮带回来。

  回到餐厅兼起居室后,比谁都疲倦的古义人躺倒在沙发上,原任中学校长则在扶手椅上打起盹来。罗兹和真木彦则少见地互靠着肩膀,共用一个酒杯喝着残余的索泰尔纳酒①。阿动远离大家,坐在堆满餐具和剩余食物的餐桌旁的椅子上。他向正在喝酒的真木彦问道:

  ①索泰尔纳酒,产自法国索泰尔纳地区的白葡萄酒——译注。

  “津田导演和真木彦谈了吧?要把占领军军官下落不明的事件拍出来。可是,如果有关奥濑修练道场的话,一方面是高中生古义人的体验,而另一方面则是关于腿脚被打烂了的美国兵的传说。不仅这么一些事吧?

  “如果把两件事联系起来,或许会成为你们想要表现的故事。不过,你们即使拍成了故事片,由于没有证据,恐怕也难以成为非虚构的纪录片吧?”

  “有关奥濑和真木町的并不很古老的传说,咱做了说明。津田则说了发生在伊江岛的一件事,说是一个村民杀了反复对姑娘们施暴的美国兵,并把尸体扔到了珊瑚礁洞窟里。虽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是现在决定对在临海浅洞中被发现的白骨做DNA鉴定,说是要以此为基轴进行构成。这不就是纪录片的原型吗?”咱就说了,也想运用实证方法,把奥濑和真木町的旧村地域连接起来。”

  “你还让罗兹给合众国的退役军人会写信了吧?询问对方在太平洋战争中,是否有作为语言学军官而展开活动的日本文学研究家,在占领临近结束时从营地失踪的信息……”

  “是这么做了,但是,因为是用信件进行询问,估计不会有什么结果。罗兹可是这么说的。”

  “由于在写长江古义人的专题论文,因此正在整备资料。与其说我受真木彦所委托,不如说这是我整备资料工作的一个部分。”

  古义人坐起身子,加入到谈话中来:

  “我认为罗兹的调查是妥当的。进一步说,不仅中立的调查,即便是出于恶意而展开的调查,有时也会获得有效的成果。”

  “……不是还有一种比恶意更强烈的热情吗?”真木彦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受古义人的话语影响,猛然抬起黑红脸膛的原任中学校长也评论道:

  “真是有趣啊。在真木彦君看来,恶意作为热情还嫌弱小吗……所谓弱小的热情到底是什么呢?是指比较强的好奇心吗?”

  真木彦并不回答原任中学校长的问题,而是转向阿动问道:

  “古义人痛风病发作的那个黄昏,是罗兹提出的计划吧,让古义人在帐篷里睡到第二天早晨,再组织人员前往迎接。但是,说是不能把病人独自留在夜晚的森林里,想把你也留下来陪伴,可香芽君却反对?

  “有一段时间,阿动不是曾在山寺‘童子’的墓地和庚申山吹过从家里带去的岩笛吗?!有时还让我陪伴呢。那时,你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了体。也就是说,在你身上,不是存有‘童子’的资质吗?!香芽君该不是在担心,古义人和阿动会携手前往彼岸?”

  真木彦把手伸向黑野临行前喝剩下三分之一的苏格兰威士忌Glenmorangie的酒壶,却被罗兹制止住了。于是,他将斟有索泰尔纳酒的酒杯送往嘴边,刻薄地摇晃着脑袋。当真木彦再次取过酒壶时,罗兹并没有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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