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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戏剧界的人真是具有多面性呀。哈——哈!交往起来可真够费劲儿的。”

  “杉田先生可是一个正直的人啊。”田部夫人规劝着黑野。

  “罗兹小姐,这位杉田先生呀,在松山,把莎士比亚的代表作全都给演出了。”

  “我想请教一个非常外行的问题,”罗兹以平日里从不用的表述法说,“哪一出最为有趣?”

  “就某种意义而言,是《李尔王》。”

  “‘就某种意义而言’……古义人,你在谈及《李尔王》时,也曾用了这相同的语言啊。”

  “哎呀,长江先生都说了些什么?关于《李尔王》,您并没有写什么文章吧?你不想听听吗,杉田先生?”

  “罗兹原本是一个研究《堂吉诃德》的学者。在这部作品上篇出版的翌年,《李尔王》也上演了。此外,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历书的编排虽说不同,可他们却在两部不同历书的同一天死去了。说的大致也就是这些。”

  “你不是说过吗?就某种意义而言,一直跟随着李尔王的弄臣和考地利亚也可以说是同一个人物。”

  “岩波文库的译注中是这么说的。燕卜荪①的论文认为,在李尔王疯癫了的头脑内,考地利亚和弄臣化为双重形象……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即便如同文字所表述的那样上演也未尝不可。”

  ①燕卜荪(WilliamEmpson,1906-1984),英国文学评论家、诗人——译注。

  “他在说着‘我那可怜的小家伙被绞杀了!’的同时,把被杀死了的考地利亚与当时并不在场的弄臣重叠了起来。”杉田说,“的确,我认为,在李尔王的内心深处,情况就是如此……”

  “‘可怜的小家伙’中的小家伙,在原文中是fool。”

  “可是,罗兹,倘若跳过那个场景,再把弄臣和考地利亚合而为一的话,可就有些过分了。”

  “古义人还说过,考地利亚好像从最初就作为女性弄臣而跟随着李尔王。她不愿说出推翻宫廷常识和惯例的那位既王既父的老人希望她说出的那些动听语言,这种态度不正是滑稽的弄臣的作为吗?除了当面骂人外,考地利亚并不具有攻击性……

  “还说,与丈夫法兰西王的军队一同攻入混乱之中的英格兰,又很轻易地战败了,这都是滑稽的举止……

  “古义人,你甚至还说,倘若自己在小剧场演出这部悲剧的话,就让同一个女演员出演弄臣和考地利亚这两个角色……就某种意义而言,一如以上之所述吗?”

  “真是太好了!”田部夫人满面喜色地高声说,“即便奥濑的度假村里,我也想上演《李尔王》。可那里的会馆只有小音乐堂的规模,预算控制得也比较紧……黑野先生,在古义人先生的莎士比亚第一轮演出中,如果用一个演员来演弄臣和考地利亚这两个角色,媒体会蜂拥而来吧?”

  对于亢奋之中的田部夫人,杉田——这倒让人觉得现在并不是第一次——用黑红色鸡蛋般面孔上的沉默,表示了自己不服从的态度。

  田部夫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看样子,按照谈话本身的意图,她就要结束这顿已进入到咖啡和甜点阶段的晚餐了。一直维系着意志的微笑一旦疲惫下来,表情中便显出被肥胖掩饰住的严峻,看上去果然一副实业家的模样。

  田部夫人说,在拟议中的奥濑座谈会中,古义人是作为具有核心作用的主持人而被聘请的。关于这个计划的具体条件,她想明天上午再商议。度假村和餐馆所有项目的律师明天也将在场。现在只想确认的是,基本一致的意见在于古义人、罗兹,包括真木彦在内的这三人之中……

  “但是,惟有明天将要出示的合同上的项目才是最重要的。”罗兹将其顶了回去,于是田部夫人就刚才所说的基本一致的意见中关于她的内容进行了说明。四个男人不由得岔开视线,沉默不语。在此期间,古义人发现,相违已久的黑野从头顶的后面秃了上来,可下面的头发——被染得乌黑乌黑——却还丰茂,这让他想起了孩童时代看过的村戏中被处于磔刑的佐仓宗五郎。

  面对前来寒暄的厨师长,田部夫人首先介绍了古义人和罗兹。罗兹正向厨师长谈着自己对菜肴的感想,黑野却让厨师长将高酒精度的酒水送过来。田部夫人便劝解似的邀请他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喝白兰地,可罗兹却打断她的话头说道:

  “我没有这个必要。来的路途中,看见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物,我想去那里面的温泉。”

  “那可不行啊,因为那里是公共浴室系统。”真木彦提醒道,“日本的女性无拘无束地浸泡在浴缸里,对白人女性可是有抗拒感的呀。”

  “可我没有抗拒感呀。”

  “不,不是说你,而是眼前你的、出色的……”

  接下去,黑野眼看就要说出不谨慎的语言。

  “这种说法是性骚扰!”田部夫人强硬地说,“这种话可不像是曾在国外长期生活的黑野你说的呀。

  “罗兹小姐,这座饭店的所有房间里都有温泉,您和长江先生使用的套间里有完全用日本扁柏修造的和式浴室。我们还要说上一会儿话,您这就去入浴吗?按房间配上的服务人员会照顾您的。”

  “并不是我和罗兹,”古义人订正道,“真木彦和罗兹是夫妇。为真木彦准备的房间给我就行了。”

  “如果是这两人的话,房间就不需要配置服务员了。”黑野把送来的白兰地放在手中说道,“原本和式浴室就不是为一个人独自入浴而设计的……长江君也好,咱也好,‘苍老的日本之会’不会死亡的、惟一一人独自入浴,是这样的吗?”

  剧团的演出家说是要回郊外的港町——在松山读高中时,还觉得那里非常遥远——去,便起身离去了,罗兹和真木彦也回到被安排的套间里,只有古义人和黑野被引往田部夫人的办公室。宽阔的大房间内惟有迎接客人的部分被灯光照亮,一进入这个大房间,黑野的行为举止便为之一变,与此前的醉态截然不同。侍者推来载着酒瓶和饮用水的手推餐车,为田部夫人和古义人调制了饮料。如此说来,“年轻的日本之会”那阵子,即便在体现那个时代年轻人风习这一点上,黑野对于芦原和迂藤,也就是对于较之作家更是社交界名人的芦原、以与其相辅相成的形式实质性领导了“年轻的日本之会”的批评家迂藤这两人,也曾表示过这般关怀。

  落座在像是久已坐惯的红色皮革扶手椅上后,田部夫人请古义人在其面前也坐下来。相对于夫人饮用白兰地,黑野建议古义人选用纯麦芽制威士忌,同时将这种酒注入大号玻璃杯中,自己则挪至略微郁暗一些的处所。

  “说实话,虽然也知道长江先生的大名,却没有拜读过大作,就连先生毕业于松山东高中这事都不知道。您获得大奖时,报纸不是每天都大书特书吗?这才知道您就出身于爱媛县。

  “另一方面,通过当时任职于电通广告公司的黑野先生介绍,认识了塙导演。梅子夫人也不像大明星那样傲气,而是非常平易近人,经常光顾我们饭店。尽管如此,也从不曾想到长江先生就是吾良先生的妹夫……导演也好,梅子夫人也好,一点儿也没有说起过此事。

  “至于为什么要干扰长江先生的工作,那是因为读了一篇随笔而发端的。您曾写过有关莫里斯·森达克的文章吧?早年,我是艺术大学钢琴专业的学生,但从一开始就属于落伍的那部分人,便和朋友喜欢上了森达克的绘本。奥濑的音乐堂竣工之际,用大巴把所有客人都拉到那里,请他们观看了森达克原作歌剧,是《有怪兽们的地方》和《哼哼哼、嘿嘿嘿、哈!》。虽然来的是当地电视台,却也转播了这个节目。那之后不久,就看到文章,说是长江先生邂逅了森达克的绘本,当时的确大吃一惊!”

  “关于邂逅森达克的绘本一事,那是在我采访自年轻时便开始交往的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时,阅读了森达克举办的研讨会的记录过程中发生的。绘本作品也是如此,这个人呀,所作发言妙趣横生。话头从林白①的儿子在孩童时代被拐走后,饱受刺激的母亲因森达克的一句话而送了性命处开始说起。”

  ①林白(CharlesAugustusLindbergh,1902-1974),美国飞行家——译注。

  “最近读了一则报道,说是林白夫人去世了。”黑野在相隔一定距离的对面说道。

  “是的。在邻近的小镇拜访这位当时还在世的夫人时,‘你的儿子并没有被杀害,’他说,‘就是我,我现在回来了!’原想招呼她的这一番话,‘却可能会让夫人因惊吓过度而死去吧’。在一片笑声中,他结束了自己的演讲……

  “但是,我却认为,森达克原本大概是想说‘作为你那被拐骗和杀害了的孩子的替身,我还活着’这句话的吧?

  “战争刚刚结束那阵子,曾发生这么一件事。当然,那时你还没有出生。就是住友家令媛被拐骗事件。当时,我还是农村的一个小男孩,却也感觉到了憧憬,那是因为把自己与拐骗少女的青年同样看待了。青年,也就是我自己,梦想着自己与少女的共犯关系。对于那位青年,少女并不憎恨,也不恐惧,逮捕那青年时是这么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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