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页 下页
二十八


  “还是高的小说中那个‘小人儿’的话题。”挑起话头的罗兹带来了那本约莫半斤面包厚度的平装书。

  古义人此时还沉溺在悲伤的思虑中,他从不曾在肉体上如此贴近过发作之中的麻儿,也不曾感受过那具有古风意味的怜爱之情。这时,窗帘尚未拉上,他抬眼向窗外望去,只见对岸的杉树林黑漆漆地犹如墙壁。在这堵墙壁的上方,没有月亮的天际本身带有些微光亮,构成了淡墨色的背景。

  “高的小说中的主人公被‘小人儿’纠缠附体,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他是一个陷入困境的知识分子。明明是这样一种类型的人,我在白天里也说了,可他面对灵媒,却还是不认真,不真诚。即便当他看到女人因此而烦躁不安、陷入歇斯底里,并开始痛苦地扭动着身子时,他却在考虑着这样的问题。”

  话音未落,罗兹戴上那副红色镜框的眼镜,翻开其中一页便朗读起来:

  事实上,人们都是动物,在受伤之时,他们经常变得极为野蛮。而且,他们那可怜的人格之所以允许自己的残酷行径,那是因为疯狂。当人们发疯之时便会感觉到,他们是因为自己的疯狂而使得自己痛苦。

  “我呀,不认为麻儿是在发疯。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即使被小小的疯狂缠身附体,也经常会安于接受自己的残酷行为,允许自己被terrorize。我是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知道这一点的。我不是对你说起过自己曾受到丈夫怎样的对待吗?

  “麻儿在厨房开始发出不同寻常的响动时,我惊吓得躲在房间里发抖,可古义人你却像平常一样,仍在床上接着读你的书。你没想到已经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情了吗?”

  古义人觉察到,自己的深度疲劳始于纳骨堂事件,从发红了的手掌直到全身的每一寸皮肤,只要意识到麻儿的这起突发风波,便好像有些发热。现在也是如此,感觉到正被罗兹直愣愣注视着的自己的眼睛周围似乎肿胀起来,因而对于回答罗兹的话语没有信心。

  “我感受到一个信号,那就是发生了某个非同寻常的事情。埃科在《符号学》那本书的开首部分举了一个例子,说的是发生故障的水力发电装置重新运转,点亮了各家的电灯。那就是符号作用被输送……当时的情景就是如此,似乎无需语言而直接点亮了我头脑中的一部分电灯。”

  “但是,你没有站起来并走过去。”

  “我的眼睛依然阅读着文章,在那过程中对自己说道:你必须努力面对这个局面!”

  “虽然从一开始就感受到了信号,你却不敢进行解读。你的解读大概是:家里的电灯之所以亮着,是因为停电已经结束了。请你试着设想一下,假如开关处于关闭状态的话,即便来了电也是不可能发生任何事的。”

  古义人只能沉默不语。罗兹那双浅蓝带绿的眼睛反映出他的身影。

  “小说家古义人……难道认为麻儿只是在小声叹息,而没有想像到其后在她身上将要发生的事情?”

  “没有用语言的形式将形象组合起来。就这么回事……”

  罗兹眼中的柔和消失了,看上去,她已经不想再听古义人的这番解释,而要将一直思考着的问题用明确的语言表述出来。

  “你的女儿温和、幽默并具有观察力,与大家在一起时,总是在不显眼的地方微笑着……长期以来,似乎一直独自处于苦恼之中。而了解这一切,确实是一件痛苦的事。

  “不过,由于麻儿不允许其他人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所以我对她要回东京一事没有提出异议……我确实相信,只要她能够做到这一点,就一定能够恢复……

  “说实话,我在古义人身上发现了精神病质。你一直在用意志的力量控制着这种精神病质。麻儿则与你不同,她没有精神病质。正因为她没有越过界限一步,所以才会如此苦恼,是那种vulnerability①的人。

  ①vulnerability,意为”易于受到伤害“——译注。”她是作为名人古义人的女儿被抚育成人的,因此在学校等处所遭受到了各种麻烦且易于受到伤害,也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了。通过千,她还与已自杀的吾良有着内在联系。千万不要轻视血缘关系。因此,我在想,麻儿总是以自己的力量一次次地重新站立起来。

  “……我不把麻儿的发作视为发疯。就像不把驱使堂吉诃德进行诸多悲惨冒险的力量视为发疯一样……

  “那天晚上,在麻儿服用了你为不时之需而备下的镇静药沉沉睡去之后,我来到古义人的房间听你说明情况。你只叙述了麻儿将头撞击在碗橱上、用镇纸敲打自己的脑袋、她的脸部如同淤血一般发暗而且嘴唇也肿胀起来等事实。我听着这些叙述,非常同情麻儿和古义人。

  “……当高提及madness①时,我将其理解为‘小小的疯狂’。即便用日语予以引述,我认为也只能使用小写字母m。那个m使得麻儿对自己采取了恐怖行为。倘若那个m变为真正的疯狂……大写字母M,并将毫无抗拒能力的麻儿引向自我毁灭,古义人,你绝对不可能再度站立起来。而且,阿亮通往现实世界的道路也将随之一同被封闭。千万不要出现这种局面呀!”

  ①madness,意为“疯狂”——译注。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