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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在罗兹充当秘书角色期间,电话基本被置换为留言录音状态。下午五时以后的一个小时内,再对那些发来的电话信息进行整理,如果有必要的话,则回电联系。麻儿从东京打来电话与阿亮聊天,也是在这个时间段。在解除电话留言状态期间,每当意想不到的电话挂进来——全都是那些不知使用什么手段弄来电话号码,且没有任何个人交往的人挂来的电话——罗兹便用在曼哈顿地区培养成的快语速英语将其挡了回去。

  然而,把事务大致委托给麻儿后的某一天,她一面回答着电话中的问题,一面显出困惑的神情:

  “不,我不是樱子。”躺在床上的古义人听到麻儿几度予以纠正。

  古义人觉得这个电话比较可疑,却又无法向麻儿查证是一个怎样的电话。又过了一会儿,古义人起身到厨房去取冰箱里的矿泉水。麻儿正在处理事务的那个狭小场所整理着文件资料,罗兹和阿动出远门做野外调查,阿亮的房间里则寂静无声——这种时候,他大多是在阅读总谱。古义人从冰箱中取出了矿泉水瓶和制冰盒。拄着丁字拐杖干这活计可真是麻烦,不过成功之后,古义人便泛起一个念头,想要为冰箱再做一件事情。每当去真木町的超市,罗兹都会买下大量冷冻食品,因而冰箱现在被塞得满满当当。塑料薄膜包装的牛肉、猪排骨、鱼段、塑料盒包装的咖喱,还有作为原任中学校长狩猎的猎获物而得到的一条野猪腿、几条分别用塑料薄膜包装着的香鱼、肢解了的甲鱼等等,确实装进了大量食品。

  站立着喝完矿泉水后,古义人随即将冷冻着的东西一个个放入不锈钢水槽之中,打算等冰团解冻之后,就分别放入垃圾箱,再请阿动用汽车拉到河沿大街去。

  古义人并不想炫耀刚才的劳动,从餐厅兼起居室前径直回到寝室的床上,开始阅读《堂吉诃德讲义》。随着时间的流逝,窗外黑暗下来。厨房里的麻儿的嗓音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她在用很快的语速说着什么:

  “啊!怎么办?怎么办?今天晚饭该轮到我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怎么办?怎么办?!”

  麻儿用纤弱而紧张的声音不停叙说着相同的内容。在那话语之间,确实传来比金属和石块要柔和一些的沉重撞击声,是那种断断续续的扑咚扑咚的撞击声。

  古义人将大开本书搁在腹部,只欠起上半身,侧耳倾听那边的动静,只听那边的声响——包括不寻常的气氛——仍在继续。终于,古义人取过丁字拐杖下了床,走向仍不断发出声响的厨房。站立在那里的麻儿正面对着堆放在水槽中的大量冷冻食品。半透明的大塑料袋就放在脚边,已经开始溶解的浅红色肉团隐约可见。古义人在想,倘若是把那些小包装冷冻食品一个个地扔到地面上那个大口袋里的声响就好了……但是,随即传来了麻儿的声音:

  “怎么办?怎么办?!”麻儿扭动着身体,开始将额头撞击在碗柜的边框上。扑咚、扑咚。虽说麻儿比较老实、温顺,现在却也陷入与此相适应的暴力性内火攻心的恐慌之中……

  古义人原打算从背后紧紧抱住麻儿那纤细的上半身,不料她却扭过身子,从古义人的手臂中挣脱出来,竭力后仰的侧头部依然不停地撞击着。略显黑色的面庞上,意外显出浓艳色泽的、肉感并鼓胀、而且正挺起的下唇刻着黑红色的皱纹。

  “他不相信我的话……由真木町经营的游泳池的那人,一直在说着‘樱子、樱子’,无论我怎么解释说我不是,他仍然不相信我的话……报社的人也来割我的耳朵……梦中那个人形服装模特儿拿着裁纸刀……怎么办?怎么办?!”

  古义人感觉到阿亮正在自己房间里侧耳倾听。他一定是被可怕而又悲惨的想像严重打击了吧。不仅如此,罗兹好像也回来了。但是,她知道在这种时刻除了亲属以外,其他人发挥不了任何作用——或许,这是从她在日本的那段婚后生活的悲惨之中铭刻在内心的经验——因而屏气静息,一声不响。古义人紧紧抱住还在挣扎的麻儿的上半身,尽管麻儿头部因痉挛引发摆动数度撞击在下颚上,古义人还是将她引往起居室的沙发处。麻儿的口中一直唠叨不休,同时,除了摇摆不停、似乎失控了的头部外,身体顺从地跟随古义人走了过来。在沙发上刚一坐下,她那获得自由的右手就抓起玻璃镇纸,咚、咚地往头上砸去。古义人设法夺下镇纸,然后便查看女儿头部和脸上的伤情。

  “如果用菜刀这么干,可不行啊!”古义人说道。

  “菜刀太可怕了,不用菜刀!”认真回答了父亲的问题后,又随即变换为刚才的语调,“他不相信我的话……问‘你是樱子吗?’……用发怒的声音问‘是樱子吧?’……假如去了真木町经营的游泳池,会沉下去吧……他不相信我的话……我一点儿用处都没有……连打电话来的那个人名字都记不住……”

  阿亮鼓起勇气,刚一走出房间,就隔着沙发靠背抚摩着麻儿奇奇怪怪地伸展开来的那只手。不过,他大概不知道发生的事态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抚摩着。

  “由真木町经营的游泳池的那个人虽然说了名字,我却没有听清楚……阿亮只能游上两米,所以会沉下去吧……报社的人就藏在衣帽间里,是来割我耳朵的……梦中那个人形服装模特儿拿着裁纸刀……怎么办?怎么办?我还是不在这个世界为好……因为我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事情不是那样的!麻儿,阿亮现在多么依靠你呀。”古义人说着,可麻儿根本听不进去。

  ……经过很长时间后,麻儿的脸上依然带有些许灰黑色,却也相应恢复了正常表情。口唇也撅了起来,色泽开始转浅。古义人突然发现,被紧紧拥抱的麻儿的面庞正显露出肉感的诱惑。他感到一阵紧张,觉察到自己很可能也陷入到了危机里。在这种紧张感之中,古义人希望能够一直与被紧紧抱住的麻儿就这样一直说下去……

  麻儿回东京那一天,阿纱把阿亮也带上,将麻儿一直送到松山机场。晌午时分,罗兹来到正在书斋兼寝室的床上看书的古义人身边:

  “最近,由于麻儿帮忙,我得了一些空闲,在读去年获奖的高行健写的《灵山》。这本书中也出现了类似‘童子’的人物,我因此而感到惊讶。那是道家学说的东西。在古义人村里的口头传承故事中,也有道教的影响吗?”

  “祖母和母亲一直守护着的青面金刚那里,阿亮我们三人不是去过吗?那其中既有佛教也有神道。不过,那是一座原本由道教缘起的小祠。或许,童子也是从与其相近的源头发祥的。”

  “高笔下的‘小人儿’,是寄生在人的喉咙深处的,靠啃食那里的黏膜为生。我在想,关于古义人的‘童子’,我在翻译时也必须加上脚注,说明‘童子’在森林里靠吃什么维持生计,即便他们利用山寨作为居住之所。据说,‘小人儿’会在宿主睡眠期间,前往上帝那里告发主人的恶行。

  “高的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农村旅行时,曾去会见那个肥胖的女人——女巫,并被告知‘你身上附有小人儿’。我到达东京后,随即参加了你与法国人的公开讨论会,曾读过古义人许多作品的文化参事官也出席了讨论会。他在会上指出,在你的小说中,肥胖人在此侧与彼侧之间发挥着女巫的作用。或许,东洋的女巫一般都比较肥胖……高的小说中的主人公当被那个起初并没有认真对待的肥胖女人告知‘每逢大灾难与厄运降临之际,你都会被小人儿所包围’时,不禁毛骨悚然。”

  对于罗兹非常罕见地谈论既不是《堂吉诃德》也不是自己作品的其他小说,古义人觉察到其实她有别的考虑——如果确实有的话,就是有关麻儿的事吧——并正在摸索着说出口来的方式。就古义人来说,除了等待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只是送走麻儿后返回的阿纱和阿亮刚巧回到家里,于是谈话只好就此告一段落。然而,阿亮自不待说,就连阿纱也显出平日里少见的郁闷神情,不久后便回去了。

  三人无精打采地吃完晚餐,阿亮回到自己房间上床休息,而照顾他就寝的工作则从麻儿那里回到了罗兹手中。极为细致地照料好阿亮之后,罗兹再度出现在古义人那间书斋兼寝室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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