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页 下页


  “是在教会仪式上演奏的曲子,所以是用拉丁语创作的。不过,我认为来自于新约的《约伯记》,因为曲名是《看啊,我将眠于尘埃之中!》。经受了诸多苦难的约伯好像在向神明祈祷,却又形似谢绝,其实在抱怨地说,今后请不要再照看自己……也就是说,他要求’请宽恕我,我将眠于尘埃之中,即便清晨前来寻找,我也将失去踪影‘。”

  一如孩童时代的古义人每每饶舌时母亲惯常表现出的姿势一般,她并不答腔,一直沉默不语,以至古义人怀疑母亲是否又昏昏睡去,及至抬眼望去,却发现母亲正将那只较大的耳朵捂在正戴着的头巾上,陷入了沉思之中。古义人意识到,较之于母亲的这个动作,毋宁说,自己对这种姿势本身倒是具有更深刻的印象。这时,母亲用自言自语般的语调再次说道:

  “每当向阿亮问起有关音乐的问题,他总是亲切地予以回答。不过呀,假如过细地询问他想吃什么、想干什么时,他就会微微侧过脑袋,显露出仿佛一下子拉开了距离似的表情。”——对了,这正是阿亮的姿势。古义人恍然觉察到这一点。这也是与阿亮有血缘关系的吾良的姿势!

  “我觉得,这种姿势正是’我将眠于尘埃之中,即便清晨前来寻找,我也将失去踪影‘!因为阿亮无法尽情表达自己的情感。不论对象是亲属……还是上帝……”

  紧接着,母亲再度沉默不语。古义人在母亲身旁将那张CD光碟放入纸套,一同装进旅行提包。刚刚收拾好这一切,就听见阿纱的欢笑声从大街上传来。看这情形,她与阿亮正要穿过未铺地板的门厅走入内厅。

  “我们把汽车停在十铺席宅基地上方的高地,眺望着下面的山谷,”阿纱停下话头,期盼阿亮点头表示赞同。“……真木本町的消防车鸣着警笛,从下游方向开了上来。”

  “什么地方失火了吗?……”

  “今天是消防纪念日,”阿纱撇开母亲,抢过话头说,“道路弯弯曲曲,警笛声因此而不断变化,一会儿显得慢慢腾腾,一会儿却又显得劲头儿十足……阿亮觉得有些滑稽可笑。阿亮,听上去是不是有多普勒效应?”

  “在短二度之间!”

  “阿亮呀,无论学什么东西,都要比古义人准确呢。”

  “就是嘛!”母亲使劲儿地表示赞同。

  回到东京以后,古义人告诉千:看这情景,母亲或许可以撑过这个冬天。阿纱本人也开始上了年岁,因此而越发胆小了吧。

  千这才说起把阿亮送到老家后赶回东京时不曾提及的往事。一位每周上门两次的护士对千说了自己是吾良的影迷,然后将毛衣卷至小胳膊处,露出两只胖嘟嘟的白皙胳膊:“是老太太抓挠的。”说着,便让千看那里的新伤旧痕……此外,阿亮和千本人深夜才赶到老家,因而当时未能见上母亲,第二天清晨,便听到了母亲祈祷先祖的粗大嗓门……

  “尽管如此,我们上前问候过后,她就变回到以前的婆母,与阿亮一同听起音乐来。接着,就说起了有关你的事情……话语如同以前接受采访时所作录音的续集似的,因此,我觉得好像事先作了准备。不过,说法倒是非常符合婆母的身份……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或许会对你造成伤害,回来后也就没再提起。”

  紧接着,千转达了婆母的意思:古义人编写的谎言小说将来堆积成山,本人也上了年岁后,如果能写出哪怕一小页纸的真实故事,也希望大家能够相信那确实是真实的。无论是为了怀念吾良而前往柏林工作期间,还是在那之后……

  二月过半那阵子,每逢收看气象预报便担心四国的寒冬仍将持续,不久后母亲就去世了。千这时已经去了柏林,古义人将阿亮托付给他妹妹,独自一人回去参加葬礼。与阿纱谈起来后被告知:母亲认为古义人应当写的所谓真实,大概与“童子”有关。

  “弥留之际,老祖母可是说了,古义人应当写”童子“。不过,说起’童子‘的故事,即便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也有一大半的人并不认真看待呢。包括到家里来的那位女研究者在内,最终肯定是谁也不会相信……”

  “尽管如此,老祖母仍然认为’古义人最终还是要写的,因此,我想请阿纱和千相信这一点‘……”

  “为什么一定要把’童子‘的故事写到在谎言的蚁狮洞坑深处胡乱挥舞的纸片上呢?”有点儿感到意外的古义人说道,“老祖母是不是有些糊涂了?”

  狭长的海角从向四周扩展开去的山林中往海里伸探而出,火葬场被围拥在海角上郁郁葱葱的小小阔叶树丛里。古义人与身着丧服的妹妹一起站在火葬场前狭小的草地上,这番话刚刚说出口,却随即沉默下来,感到周围存在着树叶一般难以记数的诸多耳朵,不禁吃了一惊,担心自己刚才的那番话语已被分毫不差地悉数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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