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页 下页


  母亲这样说道:“……我只读了很少一部分,古义人写的是小说。小说不就是编写谎话的吗?!不就是想像一些谎话世界的吗?!不就是这样的吗?!我在想,假如要写真实事物的话,不是可以用小说以外的形式来写吗?!

  “……即便如此,你仍然认为,那是作为本地的历史而编写的、扎根于口头传承的民间故事之中?

  “说起来大致是这样的。编写出来的故事怎么能与这个世界中存在的事物、曾发生过的事物,以及应该存在的事物没有丝毫关联呢?你也读过《爱丽丝漫游仙境》和《小王子》吧?那些特意编写出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不也是不可能存在吗?尽管如此,假如这个世界上没有实际存在的相关事物,那些故事还能写得出来吗?没有那条阴暗悠长的深穴,故事就不会有那些开头的情节了吧?在接下去的情节中,假如没有那些蟒蛇、大象和帽子,孩子们还会从中感受到乐趣吗?

  “……即便在你的调查之中,你所打听到的我们家族所有成员的来历,听说与事实也并不一致。

  “我觉得这没什么奇怪的,因为古义人写的是小说,编的是谎话。对此,你是否还在怀疑,为什么要把真实存在的事物弄得含混不清并掺合到故事中来?

  “那就是为了给谎话增加吸引力!

  “……你问到了伦理方面的问题,那正是像我这样上了年岁的人,每天早晚所考虑的问题。人呀,只要到了随时都可能死去的年龄,他就会考虑,就这样死去也没有遗憾了吗?……只是在那以前,写小说的人是没有时间考虑伦理问题的吧。在那过程中,一旦醒悟过来他就会发现,自己眼看就要被此前编写的大量谎话的山峦所掩埋!小说家到了这个年龄,可能也会考虑:’就这样死去也没有遗憾了吗?‘

  “他们还能从谎言之山下的蚁狮洞坑中亮出一张纸,声言:’这可是真实的事物呀!‘这对上了年岁而且面临死境的小说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呀!

  “像你这样专门研究故事的学者,知道各种各样的实例吧?不是也有人上了年岁后离家出走,最后死在了火车站吗?早在一百年以前的俄罗斯!”

  尽管从母亲那里得到十铺席的地皮,古义人并没有将移建天洼的房屋工程提到日程中来,后来却又发生了许多事,便出乎意外地考虑提前进行安排。

  细说起来,起因是发现母亲患了癌症。虽说还是初夏时节,阿纱却觉察到母亲难以度过下一个冬天,就前来建议在那之前,将那块十铺席宅基地的用途具体化。古义人刚应承下来,那边便随即开始进行地基施工。为了筹措工程费用,他只能答应去作几场讲演。在进入移建阶段时,东京又发生了几件事。其一,是吾良那位年轻女友在柏林产下了孩子,决定独自将孩子抚养成人,于是千便要前往柏林照顾产妇。

  另一件事,则是十年前就开始研究古义人小说的一位美国女性来信,说是为了在日本进一步研究这个课题,已经获得了古根海姆奖学金。那位女性名叫罗兹,打算住到四国山谷间的那座乡村里,围绕形成古义人小说背景的环境而撰写她的博士论文。移建到十铺席宅基地上的房屋,在设计上保留了原外交官的情趣,由于配置了地道的西式设备,连同罗兹在内,古义人和阿亮是可以在这里起居生活的。

  就在古义人对这一切尚未制定具体计划,仅仅停留在考虑阶段之际,阿纱又提出一个难以推辞的建议:直至秋末,想把阿亮接到正在山谷间的本家卧病的母亲身边,由自己来照看阿亮。千前往柏林的日子临近了,动身前有必要到山谷间的村子来打个招呼,顺便看望病中的婆母。于是,千就带着阿亮飞往四国,一个星期后,古义人则准备前往老家接夫人回东京。

  由于这个缘故,在母亲生涯的最后时日里,古义人得以在母亲身边度过了三天时光。据本家的侄儿夫妇所说,自新年以来,母亲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有精神。即便对古义人,母亲也显得和蔼可亲,只是已经无力像与女研究者对谈的录音中那样有条有理地谈话了。

  下午就要回东京去的那天早晨,古义人来到母亲身旁坐下。母亲躺在铺在里间的被褥上,无论从身量或是感觉上看都显得非常小巧。阿纱用四轮驱动的吉普车带阿亮去了古义人始终无暇前往的十铺席宅基地施工现场,因而里间只有古义人和母亲。母亲似睡非睡,看到为回东京而收拾行李的古义人正要把阿亮的一张CD光碟放入旅行提包,便开口说道:

  “那可真是不可思议的音乐!我刚这么一说,阿纱就笑了起来。不过,倒像是西洋味的巡礼歌……”

  古义人打量着自己手中的CD光碟纸套,上面印有蒙了蜘蛛网的年轻人青铜头像,以及远处清晰可见的林木。

  “这是一位非常了解阿亮音乐的编辑赠送的。”

  “阿亮告诉我,与合唱一同演奏的是高音萨克斯管。以前我一直以为,那种乐器好像是演奏爵士乐的……上大学那阵子,你也曾听过……”

  “那是挪威的演奏家在与合唱队一同即兴演奏,合唱队正唱着古老的教会歌曲。不过,他演奏的音乐,与爵士乐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说到巡礼歌,听上去倒是有那种感觉……”

  “你给我再放一遍阿亮最喜欢的第一支曲子吧。”

  倾听着四声部合唱中壮丽无比的高音萨克斯管,古义人同时阅读着歌剧脚本,这是十六世纪作曲家克利斯托瓦尔·德·莫拉莱斯的作品《死者的圣务日课》中的一首曲子《请宽恕我吧,主啊!》。

  “阿纱说是要把那上面的文字念给阿亮听,却只认得ecce这么个单词。阿亮听了后也没有在意,只是说没关系,因为自己听得懂音乐。那是古老的语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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