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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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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义人怀念起吾良打这个电话时,为了向旁边的姑娘炫耀而兴奋地唠叨个不停的往事来。 奥布莱恩是在《吉姆伯爵》里和吾良合作过的英国演员。借他来日本之机,吾良在西洋画进出口公司经理的独生女胜子小姐的家里举办了一个小型晚会,并叫古义人和他一起去,好让他陪陪那个英国人。古义人跟奥布莱恩谈话中使对方感到有趣的那个插曲是,此前应左派出版社的劳动工会委员长之邀,为在长崎举办的某集会上发表讲话而去长崎时发生的事。 无论是出版社还是报社、电视台,对于追随工会的那种类型的,即所谓进步的-当然不属于共产党以及过激的各派-小说家之流不屑一顾。古义人也的确遭到了这样的待遇。他坐了特快“钻石”号,一大早就到达了长崎,可是“指笛音乐会和文艺演讲”改在了晚上。于是,他被安排到了工会方面的宿舍里,发给他一个盒饭,吃完后不久,就开始拉肚子。他打算上街买点儿药,就去了商店街,却找不着药店。转着转着就进了犹如深山峡谷般幽暗的小胡同。在小胡同里终于找到了一个门脸很小的药铺。 古义人拉开老式玻璃拉门,进了药铺,背靠药架坐在狭小空间里的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将苍白的圆脸转向他时,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古义人并未在意,买了止泻药付钱时,女主人抬起涨得通红的脸,祈祷般地说: “啊——!心诚则灵啊!” 然后,她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住在京都时,她为了当药剂师而上了短期大学,是古义人作品的热心读者,买齐了古义人的所有作品。父亲突然去世后,她继承了药铺。药铺靠近花柳区,是经营避孕用具和性病药的老店了。禁止卖淫法颁布后,虽然知道市场萧条,但她相信即便撤退到长崎,只要开着店,早晚就会见到古义人的…… 古义人担心被站在门外的中年男人和穿和服的女伴听见,想尽快离开药铺,可是女主人从柜台下面抱出装有六大瓶药剂的纸箱放在柜台上,说: “请您服用这种药吧,给您优惠。” “我一般不饮用健康饮料……” “不,不是,这可不是那种一般的健康饮料,这药是用胡萝卜、朝鲜人参和海马粉配制的。您看这说明上写着’马上喝下!立刻见效!能干两次!‘了吧。一箱优惠您六百日元,您拿两箱走。” 女主人又往上加了一箱,这时,那个男人探过头来:“特价的话,我也买,给我拿两箱。” “谢谢,现在是每箱一万日元的特价,一共二万日元!这可是好药,您真是很识货呀。’马上喝下!立刻见效!能干两次!‘夫人,您好福气啊!谢谢了。” 古义人讲的就是这个故事,奥布莱恩恭敬地非常感兴趣地听着,还把古义人的英语措辞修改得简洁有力。在回伦敦的飞机上,古义人把’现在喝下……‘的广告词擦去,剩下bolder,托寄给返回成田的飞机了。吾良说要讲得尽量露骨一些…… 找出了卡片,古义人深夜从东京打电话给正是午后的柏林时,听得见年轻女人为初雪而兴奋地笑着-与之相比,吾良的笑声显得老成得多。 这个即将消失的回忆又清晰地浮现出来,使古义人心绪舒畅,此时若将古义人心里浮想出来的词汇记录下来,就成了清纯开朗的回忆录了。他感到在吾良来得过早的晚年中,这种情景是极少见的。 在柏林的单身生活期间的周六和周日,不用说大学的讲座,就连和高等研究所的同事们共进午餐或研讨会也没有了,他又没有心情去逛街,所以一般都是躺在床上看书,回想和吾良在一起时的一幕幕往事消磨时间。有时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地朝性色彩浓厚的方向倾斜了。 那还是吾良和胜子小姐一起去海外从事电影工作时的事。从美国回来后的吾良,打车来 看望刚结束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任期回国的古义人。吾良稀罕地打出租车来,是因为他喝了威士忌,却没能消除烦恼的缘故。吾良喝着出版社送给古义人的岁末礼物苏格兰威士忌,聊了起来。十点过后,一直坐在旁边的千樫也回寝室睡觉去了,剩下吾良和古义人才得以说了下面这些话。吾良似乎压抑已久,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去年,花了六个月的时间,拍摄的以西方视角将太平天国正当化为宗旨的好莱坞电影中饰演角色的吾良,出席了洛杉矶和纽约的首映式。吾良演的是日本大使馆武官的重要角色-甚至在枪林弹雨的街上,抱着女主角避难-古义人在洛杉矶的大报上看到对于吾良这位东洋人演员罕见的魁伟、glamorous般魅力的高度评价,便将这报道剪下来寄给胜子。可是,回国再看日本的影视界评论时,吾良却完全被漠视了,而且在周刊杂志上的匿名报道中登出了驻北京的各国大使馆人员参加的圣诞晚会上,扮演武官夫人的胜子身穿和服的照片,并说明这才是吾良试用通过的原因等等…… 看着渐入醉态的吾良,古义人援引了巴伯克利作教科书的《文明论之概略》中的“怨望”这个福泽喻吉自造的词汇讲解道: “在我国,日本演员吾良之所以被如此轻视、贬低,正是由于’怨望’。福泽说所有评价人的词语都有两面性。例如,’吝啬‘与’节俭‘、’粗暴‘与’勇敢‘相通,惟有’怨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非生产性的,无法和积极的人类资质相置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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