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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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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屏住呼吸,站在那里。这些我们都默默地想过无数次,但是没有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这句“我们要及时与德国的吞并政策摆脱干系”的话,因为这意味着对战争盟友的“背叛”。可是在这里,这些话却由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在奥地利为皇帝所信赖倚重,在国外因为他在海牙的作为而受到高度尊重——如此平静而坚决地在我这位几乎可以说还是一位陌生人的面前说出来。我马上就感觉到,奥地利想与德国切割的单方行动计划不是尚在准备阶段,而是已经付诸实施了。 以单独媾和谈判为威胁来迫使德国同意做出让步,或者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实施这一威胁,这种想法是非常大胆的。历史可以作证,这是当时可以拯救帝国、拯救皇室也就是拯救欧洲的唯一的、最后的可能。可惜,在计划的实施上缺少了原初计划中的决绝。卡尔皇帝确实派皇后的哥哥帕尔玛亲王给克里孟梭送去一封密信,以便在没有征得柏林宫廷同意下打探缔结和平的可能,如有可能便开始谈判。这一秘密使命是如何被德国所获知的,我记得好像一直没能得到完全澄清。 糟糕的是,卡尔皇帝没能有勇气公开主张自己的信念:要么是因为德国曾经威胁武装入侵奥地利——有些人这样说——要么是因为他作为哈布斯堡皇族的成员,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关键时刻取消弗兰茨·约瑟夫皇帝以抛洒那么多鲜血为代价订下的盟约。不管怎样,他没有任命拉马施和赛佩尔为内阁总理。只有他们这两位信奉天主教的国际主义者出于内心的道德信念,才会有这样的力量来背负背离德国的恶名。这种犹豫最后毁了他。 这两个人都是在后来千疮百孔的奥地利共和国时期才担任总理的,而不是在哈布斯堡帝国时期。当时除了这两位有分量的、备受尊敬的人物以外,似乎没有什么人有能力在世界面前来护卫这一貌似不义的举动。如果拉马施能够公开以脱离德国相威胁,或者果真脱离,那么他不仅拯救了奥地利的存在,也救德国于其最内在的危险,即没有餍足的吞并企图。假如这位笃信宗教的智者当初对我坦言相告的计划没有因为软弱和行事笨拙半途而废的话,我们欧洲今天的处境会好一些。 第二天我继续行程,穿过瑞士边界。很难想象,从一个被封锁的,已经处于半饥荒状态下的战争国来到一个中立国意味着什么。从这边的最后一站到那边的第一站之间,只有几分钟。从过了边界的第一秒开始,人就有了这样的感觉,好像从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中突然来到了一个满是白雪的清新环境,那种眩晕感从大脑穿过所有的神经和感官。很多年,每当我从奥地利来瑞士途经这个火车站(不然的话,它的名字我是不会保留在记忆当中的),每次这种放开呼吸的感觉就会倏然升起。 一下火车,第一个惊喜便是那食品柜上琳琅满目地陈列着的东西,这些曾经是生活中天经地义的东西,我几乎都已经忘记了它们该是什么样子:饱满的金色柑橘、香蕉,还有巧克力和火腿就放在那里,而在我们那里这是需要走后门才能弄到的,还有面包和肉,不需要面包票、肉票:旅客们像一群饥饿的动物一般向这些物美价廉的食品扑过去。 那里还有一个电报局,一个邮局,可以将不被检查的信件发送到全世界的各个方向。那里放着法文的、意大利文的、英文的报纸,人们可以不受惩罚地购买、翻看、阅读里面的内容。只是行驶了五分钟,被禁止的东西就被允许了;到了那边,被允许的就被禁止了。欧洲战争的全部荒谬之处由于空间的比邻而立变得如此昭然若揭。就在对面的那座边境小城,近得连招牌上的字还能用肉眼看到,从每一茅屋土舍里都会有男人被拉出来,被运送到乌克兰或者阿尔巴尼亚,到那里去杀人或者被人杀死。 在离那里五分钟路程的这里,那些与他们同龄的男人们正怡然与妻子坐在长满爬山虎的房门前抽着烟斗:我不由自主地问自己:在这条边界河流里游着的鱼,右边的是属于战争状态的,左边的是保持中立的。在跨过国界的头一秒,我的思考已经不同,更自由、更兴奋、更无拘无束。第二天我就知道了,在战争的世界里,不光是我们的精神生活被削弱了那么多,甚至我们的身体机能也同样如此。当我受到亲戚的邀请,不加考虑地在饭后喝了一杯纯咖啡,还抽了哈瓦那雪茄之后,我突然感到头晕,心跳得厉害。我的身体、我的神经在经历过长期的代用品之后,对真正的咖啡和烟草已经没有接受能力了,连身体也得从战争的不自然状态切换到和平的自然状态。 这种眩晕,这种舒适的头昏眼花也传递到精神领域里。在我的眼里,每一棵树都更美了,每一座山都显得更自由了,每一处风景都更能让人感到幸福。在一个处于战争状态的国家,在阴暗沉重的目光下,草地上那透着幸福气息的和平也会被看成是大自然的冷漠无情,殷红的落日会让人想到流淌的鲜血。在这里,在和平的自然状态下,大自然那幽雅的低调也让人觉得原本就该如此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瑞士。以前我也总是喜欢来到这个面积不大但是了不起的,有无尽多样性的国家。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感觉到她①的存在意义:在同样的空间里,各民族没有敌意地共同存在的瑞士理念,这个最为睿智的指导思想,即通过相互间的尊重和真诚地推行的民主,让语言上、民族上的差异提升为兄弟之爱,对我们这乱作一团的欧洲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榜样!她是一切受迫害者的避难所。 ①德语中瑞士的名称是die Schweiz,定冠词为阴性,所以这里的译文中采用了“她”来指代这个国家,这也更符合作者在这里表露出来的对这个国家的热爱。 几百年来,她就是和平与自由的家园,她以地主之谊最忠诚地存留着每一种思想特有的品质。存在着这唯一的超越民族的国家,这对于我们的世界何其重要!我觉得,这个国家拥有美丽和财富,实在是得其所哉。在这里,没有人是陌生人;在这个悲哀的时刻,一个自由独立的人在这里比在自己的祖国更有归家的感觉。我还在苏黎世的大街上和湖边徜徉了几个小时,直到夜里。万家灯火下一片和平,这里的人们还有着生活中的那种泰然自若。我仿佛能感觉到,在那些窗户后面,没有整夜无眠的妇女躺在床上想着她们的儿子;我看不到伤员,看不到残疾人,看不到那些明后天就会被装上火车运往前线的年轻士兵:这里会让人感觉到,人们有权利去生活,而在战争的国家,自己还没有变成残疾仿佛都已经是一种不当、一种罪过了。 但是,对我来说最迫切的不是那些因为演出的谈话,也不是去结识瑞士朋友和外国朋友。我首先要会见罗曼·罗兰。我知道他能让我变得更坚定、更清醒、更有行动力,我要向他表示感谢,感谢他在最艰难的日子里给予我的认可和友谊。我必须首先去看他,于是马上去了日内瓦。现在,我们这两个“敌人”处于一种相当复杂的情境中。可想而知,交战国政府不愿意看到,属于他们国家的公民在中立的第三国有私人来往。但是,另外一方面,也没有哪条法律禁止这些活动。没有哪个法律条文规定,因为坐在一起就会受到惩罚。只有贸易交换即“跟敌人通商”是被禁止的,而且要以叛国罪论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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