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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五 巴黎,青春永驻的城市

  获得自由后的第一年我要住在巴黎,我将这当作承诺给自己的礼物。此前我曾经两次到过巴黎,对这座永不疲倦的城市只有粗浅的了解。不过,我知道,有谁年轻时在那里生活过一年的话,他终其一生都会带着无可比拟的幸福回忆想到它;我知道,没有任何地方能有和这座城市一样的氛围,能让人在充满活力的感觉中感受到它那青春气息:它会接受任何人,又不会对任何人追根究底。

  我知道得很清楚,这座在我年轻时代曾经美好而活跃,能让人轻松愉快的巴黎已经没有了。自从这地球上最坚硬的魔爪强硬地按在它身上留下印痕之后,那种美好的无忧无虑就再也不会回到它的身上了。我在写下这行文字时,德国的军队、德国的坦克正如同灰色的蚂蚁群一样向那里涌去,要将这座城市至美的斑斓、美好的愉悦,它的痛苦和这种永不枯萎的和谐之花从根上摧毁。现在这样的事情就发生了:“卐”字旗在埃菲尔铁塔上飘扬;身着黑色制服的冲锋队挑衅般地从拿破仑的香榭丽舍大道齐步走过。

  我在这遥远的地方也能感受到,住在城市房子里的人们内心会多么绞痛;那些曾经性情如此愉快的市民,在看到自己熟悉的咖啡馆和酒吧如今被侵略者的马靴踩踏时,会多么沮丧。几乎没有哪种个人的不幸比这座城市遭受的凌辱更让我备受打击,让我感到如此震撼、如此绝望。这座城市比任何地方都仁慈,让每一个来到它近前的人感到幸福。但愿,它曾经给予我们的东西,将来有一天它还能再给后来人:最睿智的学说、最美好的榜样,同时又让人感到自由和创造活力;它对每个人都敞开心扉,在这毫不顾惜的慷慨付出中却变得越发富有。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今天在遭受痛苦的不光是巴黎。巴黎以外的欧洲,在几十年以内不会再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那个欧洲了。有那么一些幽暗的东西,它们一经出现在那一度如此明亮的欧洲地平线上以后,就再也没有完全消失过。怨恨与不信任在国家与国家之间、在人与人之间存留着,就如同吞噬肌体的毒素残留在被致伤残的躯体当中。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四分之一世纪里,我们在社会、技术方面有了那么大的进步;但是,在我们这个小小的欧洲世界里,没有哪个国家不曾失去从前那么多的生活乐趣和悠然自得。

  好多天也描述不完,从前的那些意大利人哪怕处于最贫苦的生活状态当中,也那么互相信任,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他们是怎样在小酒馆里又唱又跳,开玩笑地讽刺糟糕的“政府”,现在他们得怏怏不乐地去为政府当兵打仗,仰起下颌,带着忧郁的心情。人们还能设想,奥地利人还会像从前那样性情愉快随和,对于给他们带来如此舒适生活的皇帝陛下和上帝持有虔敬的信任吗?那些俄国人、德国人、西班牙人都不知道,那个没有人心、贪得无厌的“国家”从他们最内在的灵魂中吸走了多少自由和欢乐的精髓。所有民族的人都感觉到,有那么一片巨大沉重的阴影罩在他们的生活之上。我们——这些还知道有着个人自由的那个世界的人——知道也能见证,从前的欧洲曾经历了无忧虑地为那万花筒般的五彩斑斓感到喜悦;如今,我们的世界因为自杀式的怒火而阴影遍地,被奴役、被囚禁。我们这些在有过个人自由的世界生活过的人可以作证,从前的欧洲曾经因为它那万花筒般的斑驳陆离而无忧无虑地感到兴奋。我们的世界由于自相残杀的怒火而变得暗无天日、饱受奴役和枷锁,这让我们不寒而栗。

  可是不管怎样,再没有哪个地方会比巴黎更能让人幸福地感觉到,人生存在这种天真美妙的无忧无虑,它的形式之美,温和宜人的气候,它的富庶和传统都是辉煌的明证。我们每一个年轻人都会将这轻盈之感带走一份,同时也将自己的一份放进来。中国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西班牙人和希腊人,巴西人和加拿大人,每个人在塞纳河畔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在那里没有任何强制,一个人可以说话、思考、欢笑、咒骂,随心所欲。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式生活,或者合群或者独处,可以铺张也可以节俭,可以讲究奢华也可以是波希米亚风格,这里为每一种特殊情形都保留了空间,考虑到了各种可能性。

  那里有高端的豪华餐厅,备有各种美食上的魔法精品,有两三百法郎的各种葡萄酒,还有贵得令人发指的马伦哥和滑铁卢时代的康涅克酒。不过,拐过街角的任何一家小餐馆也可以吃到同样丰盛的饭菜,也可以同样痛饮。在拉丁区人头攒动的大学生餐厅里,花上几个苏就可以吃上鲜美多汁的牛排,餐前餐后还有最好吃的甜点,此外还有红葡萄酒和白葡萄酒,树棍一样长的美味白面包。在这里,人们也可以随自己所愿进行穿着打扮。大学生们可以头戴好看的贝雷帽在圣米歇尔大街上闲逛;画家们则头戴宽边大礼帽,身着具有浪漫色彩的黑色丝绒夹克,让自己变成人群中的一条厚重色带;工人们身穿蓝色的上衣或者卷起衬衫袖子,这身打扮走过最讲究的林荫大道他们也安然自得;保姆们戴着宽大的布列塔尼人的便帽;酒吧招待系着蓝色围裙。

  ①苏(sou),中世纪的法国货币单位和硬币。自1795年,法国货币单位采用法郎和生丁(1法郎=100生丁),但是直到20世纪初,人们仍然习惯上将5生丁称为1个苏。

  年轻人在午夜之后开始在街上跳舞,用不着非得在7月14日这天不可,警察会笑着说:大街属于每一个人!没有人会在别人面前感到不自在。最漂亮的姑娘一点儿也不会难为情地和一位皮肤黝黑的小伙子手挽手走进旁边的小旅馆里:谁会在意这些后来才被鼓吹起来的恫吓人心的说辞,如种族、阶级和出身呢?人们跟自己喜欢的人出门、说话、睡觉,才不去在乎别人做什么。一个人得先知道柏林是怎么回事,经历过德国那种心甘情愿的奴性——这里有着棱角分明、被痛苦地打磨出来的阶层意识——才会真心爱上巴黎。在德国,一位军官夫人不会和一位教师的太太交际,教师的太太不会和一位商人的妻子来往,而商人的妻子也不会和工人的老婆走动。可是,在巴黎,大革命的遗风还存在于血液当中。一个无产者工人感觉自己和雇主一样是自由而同等重要的公民;在咖啡馆里,侍者与身着镶边军服的将军像同事一样握手;勤劳、稳重、整洁的小市民妇女也不会对同一条街上的妓女嗤之以鼻,而是每天在楼梯上和她闲聊,还会让孩子给她送去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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