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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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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著名交际花的名字甚至还会出现在报纸上,她们的名字在赛马报道中和显贵人物的名字并排出现,因为她们本身已经跻身于“社交界”。同样,也有若干最体面的皮条客,她们不受法律的约束,向宫廷、贵族和富裕市民提供奢侈消费品,这些行为原本是要蹲大狱的。严格的条例,没有任何同情心的督查,社会的蔑视,这些都只用于成千上万的妓女大军身上,而这些人在用她们的身体和遭受侮辱的灵魂来护卫所谓的道德信条,在自由、自然的爱情形式面前,这些道德信条早已腐烂了。 正如正规军队会分成不同的骑兵、炮兵、步兵、防守要塞炮兵等兵种一样,这支浩浩荡荡的娼妓大军也分门别类。与防守要塞炮兵相当的是娼妓中那些占据城市中特定街区作为据点的人。这些地点大多是中世纪时设立绞刑架或者麻风病医院、墓地的地方,是那些无业游民、刽子手和其他遭受鄙视之人的栖身地。几个世纪以来,市民阶层都尽力避免在附近居住。政府主管部门允许将那里的几条小巷辟为色情场所:就像日本的吉原街或者开罗的鲜鱼市场一样,一个挨着一个的小矮房里坐着女人向外瞭望。这些廉价的商品,两班倒提供服务。到了20世纪,那里还有两百到五百名妇女在从业。 娼妓当中相当于骑兵或者步兵的是那些“流莺”,她们人数众多,是在大街上寻找顾客的卖身女孩儿。在维也纳,她们通常也被称为“白线女”,因为警察给她们画出来一条看不见的线,标明哪些地方她们可以用作经营。她们在白天、黑夜,直到凌晨时分疲惫地在冰霜雨雪的街道上晃来晃去,穿着廉价的冒牌货,每当有人路过时,她们那满是倦容,已经妆残粉乱的脸上就挤出卖弄风情的笑来。这些女人没有情欲,却要给人提供情欲,她们从一个角落转到另外一个角落,走个不停,最终都会不可避免地走上同一条路:前往恩慈医院的路。自从这群忍饥挨饿、愁眉苦脸的女人不再出现在城市的大街上以后,每个城市在我的感觉中都变得更加美丽、更加人性了。 即便有这么多的供给,也仍然跟不上消费的需求。有些人不愿意在大街上追逐这些飘忽不定的蝙蝠或者悲伤的极乐鸟,他们希望能有个更舒适、更隐蔽的环境:要有灯光和温暖,有音乐和跳舞,有奢华的光环。给这些顾客提供性服务的是“密闭场所”,也就是妓院。在那里,满是虚假奢华设备的“沙龙”里聚集着姑娘们,她们当中有些穿着贵妇人式的晚礼服,有些穿着松松垮垮的清晨睡衣。一位钢琴师演奏音乐,人们在喝酒、跳舞、谈话,然后才成双成对地进入睡房。在某些高级的地方,尤其是在巴黎和米兰的国际知名店,这甚至会让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自己被一位有些放纵的社交界名媛邀请到了私人宅邸一样。 此外,这里姑娘们的处境也比外面的站街女要好一些:她们用不着在风里雨里,在肮脏的小巷中游荡,她们坐在温暖的地方,穿着打扮漂亮,有丰富的食物,尤其是有够多的酒可喝。然而,她们在真正意义上是老鸨的囚徒,她们穿的衣服定价极其昂贵,计算她们的房租变成了一门算术,其价格之高,就算她们当中最勤勉、最不知疲倦地接客的姑娘也还是欠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债,从来也没法随自己的心愿离开这里。 把某些类似妓院的秘史写下来,那一定是引人入胜的,对那个时代的文化来说也有着重要的文献价值,因为这里面隐藏着最特别的,管理机构当然意会却不会言传的秘密,尽管它们在别处表现得规矩严格。这里有供最高层社会成员——人们私下里悄悄传言,甚至有宫廷里的人——使用的秘密之门、特殊的楼梯,以便他们不会被普通凡人所见。那里也有四面镶满镜子的房间,也有可以透过孔眼看向隔壁房间的地方,而在那个房间里一对毫不知情的男女正在寻欢作乐。那里也有最为特殊的奇装异服,从修女的长袍到芭蕾舞女演员的短裙锁在箱子、柜子里,给那些有特殊偏好的客人备用。在同样的城市、同样的社会,出于同样的道德价值观,如果人们看到一位姑娘骑自行车,就会感到出离愤怒。当弗洛伊德以其冷静、清晰和透彻的方式说出他们不想知道的真相时,他们就声称这是有辱科学尊严的丑闻。一个要极力保卫女性贞洁的世界,却能容忍这种残酷的自我出卖,涉足组织这类活动并从中渔利。 人们不要被那个时代伤感的长篇或者中篇小说中的描写给带入歧途。对青年来说,那是一个糟糕的时代。年轻的姑娘完全被家庭所控制,她们被严格地与真实生活隔断开来,在身体上和精神上的自由发展受到阻碍;年轻的小伙子却受一种根本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遵守的道德的逼迫,不得已去遮掩和欺骗。无拘无束的真诚关系,依照天性而言这正是最能给青年带来幸福和快乐的生活内容,却是他们无法拥有的。那一代人如果要真想回忆自己与女性初次相遇情形的话,很少有哪一次是不带任何阴影的真正快乐。除了社会压力强迫他们一直要小心和保密以外,当时还有另外一个因素,哪怕是在最温柔的时刻也会让阴影从人的灵魂中飘过:对感染性病的恐惧。 在这方面,当时年轻人的处境也不如今天的年轻人。人们不应该忘记的是,在四十年以前,性病的感染范围是今天的一百倍,尤其是其结果要比今天危险、可怕一百倍,因为当时的医院在临床上对性病束手无策。当时还不可能像今天这样对其进行快速彻底的治疗,甚至不让病毒有机会发展到下一期。由于采用了保罗·埃尔利希(Paul Ehrlich)治疗方法,在今天中小型的大学医院里,教授们经常好几个星期都无法让学生看到一个新感染的梅毒病例,而当时关于部队和大城市的统计资料则表明,在十个年轻人当中至少有一到两人成了梅毒感染的受害者。 年轻人不断被提醒注意这种危险。走在维也纳的街道上,每隔六七个门口就会读到写着“皮肤病与性病专科医生”的牌子。在对梅毒感染的恐惧之外,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也是当时那种恶心而且剥夺尊严的治疗方式——今天已经没有人知道那些治疗方式了:一连好几个星期,梅毒感染者全身被涂满水银。这样的做法又会导致牙齿脱落以及其他健康方面的后果。因为一个倒霉的机会偶然成为这种疾病的牺牲品,这让人感觉到灵魂和身体都受到了玷污。即便经受过这样可怕的治疗,感染者终其一生都没有把握那可恶的病毒什么时候会再度苏醒过来,它们会在脊髓里让四肢瘫痪,会进入颚骨之下让大脑变软。毫不奇怪,当时有很多年轻人一旦被确诊患上了梅毒便立刻拿起手枪自杀,因为他们无法忍受这种感觉:自己或者近亲被怀疑患有不治之症。那些总是在偷偷进行的性生活还带来了另外的忧虑。 今天细细回忆过去时,我几乎想不起来哪个年轻时代的同伴未曾有过脸色苍白、目光呆滞的时刻,其原因是:一,因为他得了病或者担心得了病;二,由于跟他有关的堕胎而受到敲诈;三,因为他不让家人知道,所以没有钱去做治疗;四,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为某个女招待推给他的孩子支付赡养费;五,因为在妓院里被偷了钱包,却不敢报警。年轻人在那个假道德时代的生活,要比宫廷诗人写的小说和戏剧更有戏剧性也更为肮脏,更为惊心动魄也更为压抑。如同在学校和家庭里一样,年轻人在爱情方面几乎从来没能拥有他们那个年龄本来应该有的自由和幸福。 在一幅关于那个时代的真诚画面里,所有这一切都有必要得到突出强调。经常的情形是,当我和战后(第一次世界大战)一代的年轻人谈话时,我不得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让他们信服的是,和他们相比,我们在青年时代并非命运的宠儿。的确,从国家公民这个意义上,我们享受的自由要多于今天的这一代。今天的一代不得不去服兵役、服劳役,在很多国家里都不得不接受一种大众意识形态,实际上完全受到愚蠢的全球政治的专横摆布。 我们当时能够不受纷扰地将自己投身于我们钟爱的艺术和我们倾心的精神世界当中,让私人生活更为个体化、个性化。我们更愿意有一种世界主义的生活,整个世界都向我们敞开。没有护照和许可证我们也能去旅游,随心所欲,没有人来检查我们的思想、出身、种族和宗教。我们的确有不可估量的很多个人自由——对此我根本不要否认,我们不光热爱自由,也利用了自由。但是,正如弗里德里希·黑贝尔(Friedrich Hebbel)所说的那样,“我们一会儿缺葡萄酒,一会儿缺酒杯”。在同一代人当中,很少会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如果社会风习给人以自由,则国家便来对人实行强制;如果国家给人以自由,社会风习就试图把人变成其奴仆。 我们的确经历了更美好的世界,见过更多的世面;今天的年轻人生活得更为丰富,而且更有意识地去经历自己的青春。每当我看到今天的年轻人挺胸抬头、脸色愉快灿烂地从中学、大学校园里走出来,看到他们聚在一起,小伙子和姑娘们没有虚伪的羞涩腼腆地结成自由而毫无纠结的伙伴团队,看到他们在学习上、体育和游戏中、在滑雪板上和游泳池里奋力竞争,看到他们成双成对地坐在汽车里遍游各地,有着健康而无烦恼的生活,没有任何外在和内在的压力,相处得如同兄弟姐妹一样,这时我就会觉得,好像在他们和我之间相隔着的不是四十年,而是一千年。当年的我们要想表白爱情、感受爱情时,总得去找躲避之地。 我是多么由衷高兴地看到,社会风习在向着有利于年轻人的方向上发生了重大的革命,在爱情和生活方面他们赢回了多少自由,而浸润在新自由当中的他们变得身心健康!自从女性被允许展示自身的体形,她们变得更加漂亮,她们的步态更加挺拔,她们的眼睛更加明亮,她们的谈话不再那么做作。这新一代年轻人获得了怎样的自信,他们的所作所为除了对自己以外不必对任何人有所交代,他们摆脱了来自父母、长辈和老师的控制,他们早已无从知道那些曾经让我们的自身发展变得如此沉重的各种阻碍、恐吓和紧张;他们不知道我们想要做违禁之事时那些拐弯抹角和偷偷摸摸的伎俩,他们把这一切都看成是自己应有的权利。他们幸福地享受着青春年华,充满雄心、朝气、轻松而无忧无虑,就像他们这个年龄应该有的样子。 在我看来,他们得到的最美好的幸福是:他们不必在别人面前撒谎,可以诚实地面对自己,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感觉和渴望。也许,由于生活中了无烦恼,今天的年轻人缺少我们当年那种对精神世界的敬畏;也许,因为爱情的付出和得到都变得理所当然,某些我们曾经有过的感觉便因此消失不在:对我们来说尤其珍贵和富于刺激性的,有些是羞怯腼腆带来的神秘阻力,有些是含情脉脉中的温柔。他们也根本无法想见,也许恰好是禁止的风暴才神秘地提升了享受的感觉。但是,在我看来,所有这些跟一种解脱般的转变相比,就都显得无足轻重了。这一转变是,今天的年轻人可以没有恐惧感和压迫感而尽情享受的某些东西,在我们的那个时代是没有的: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以及对自身的把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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