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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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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有争执多久。这个女人太疲倦了,睡意正重压她的双眼,很快她就让步了。贝格尔还阻止了女人怀着真诚强烈的感激之情来吻他的手。然后他便把她领到自己的房间,让她睡在长沙发上。自从孩子生病以来,这几个夜晚她都是在厨房里的一个软垫上睡觉的。所有这些琐碎的,但是在她的悲剧中却是可怕的事情,他全然不知。现在却使他感觉到,他的服务不是一种业绩,而是对严重过错的一种消除。 现在他坐在姑娘的床前,他心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受:无论如何,生活好像变得比较温良与和善了,就像他的呼吸现在只要吸气与呼气一样。现在他才比较详细地看清了狭窄光圈环绕的面庞。来到维也纳这段时间里,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密切地感觉到过另一个人的存在,他还从来没有这么长久地端详过另一个人的面容,他还从来没有能够谛听到另一个人面部纹路中所有的一切。他在这样端详她的时候,心中产生了回想。在这个干瘦嘴唇周围某个地方十分温和地熟睡着一种与他姐姐的相似性。只是她这一张脸更加天真,更加发育不良和更加忧伤憔悴。一种好奇心慢慢向他袭来:眼睛会是什么样子?是否也像他姐姐的眼睛。他还像进行谴责一样不住地诉说自己的失误。为什么他十分冷漠地从这个姑娘和她母亲的身边走过?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住在他旁边的她们母女二人?为什么她这张嘴从来没有对他微笑过?她这双眼睛对他就像现在被关闭在眼睑圣龛中这样陌生?为什么他对在柔和呼吸中起伏不停的狭小胸膛里生活的东西毫无所知呢?他很小心地把孩子伸到床沿外边的干瘦小手拿起来放到被罩上,他的触动就像爱抚一样温柔。然后他便安静地坐下来,对孩子凝目而视,痛苦地回想自己耽误了多少学习,并且默默地发誓要从根本上开始他的生活。梦想的景象已经消失。他把自己看作是医生,是助人者,这种诱人的思想使得他的血液变热了起。他的目光总是围着这个天真女孩的苍白脸庞,严密地盯着她看,仿佛他用这样的目光就能保护她的命运,拉住她受到威胁的生命。 孩子突然活动起来,她睁开了眼。这是一双大大的,烧得发亮像在泪水中射出光芒的,闪烁不定的眼睛,她的整个面容变得开朗了。这双眼睛先是在转动,好像一定要在什么地方看穿高烧和阴影尚存的梦想的云雾。然后像是吃了一惊,它们停留在贝格尔的脸上。她的双眼询问一样探触他的面容,然后紧紧地盯住了他的目光。她干裂的嘴唇不大明显地动了一下。 贝格尔站起身来,擦发烧的额头,然后让她喝水。姑娘探身向前,急切地喝了水,随即又无力地躺回到枕头上,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贝格尔。看来他不完全理解她的目光,但是在目光的惊异里掺和有某种感激。她不住地盯着他看。现在当他为她那令人费解的深沉目光而略微颤动地转身要在房间里找事做的时候,他不需看到就知道那孩子闪烁泪水的大眼睛到处都在跟随着他。他回到床边的时候,她的嘴动了一动。他不明白,她是想要说话呢,还是想要微笑。然后她合上了眼皮,脸上的光泽便消失了。随后她又沉默地,无力地躺下睡着了,现在的呼吸更加轻微。 在气息全无的寂静中贝格尔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他心中有了某种幸福感,而且这种幸福感在无法遏制地增长。他生平第一次主动地把自己置入另外一种人的圈子里。他觉得,好像有人在对他大声诉说感激的话和肺腑之言,好像在这几个小时里他就要有重大和美好的事情发生一样。他简直是在充满深情地俯视这个姑娘,俯视托付给他的第一个人,他应该为这个人夺回生命,这个人为生命赢回了他本人。他毫不间断地望着睡着的女孩,觉得这漫长的几个小时变得轻松了。灯光在突然暴跳之后随即熄灭。这时候他发现黑暗已经逍遁,清晨已经带着最初的曦光守候在窗前,感到十分惊讶。 上午医生来给病人进行检查,贝格尔以医学大学生身份向医生作了自我介绍。他深感自己无知的痛苦胀到了咽喉,但还是问医生,是否还有危险。 “我看没有了,”医生说,“我觉得危机已经度过。值得注意的是,对这类病,儿童的抵抗力比成年人强得多。仿佛在孩子们身上他们还没有用过的生命力能够抵制死亡,战胜死亡。几乎所有儿童疾病的情况都是这样:孩子们征服儿童疾病,而成年人则死于儿童疾病。” 医生检查病人。贝格尔激动地站在一旁。当他看到,医生是如何理解病人的每一句话,如何仔细观察病人的每个动作,他便在内心深处感觉到原先被他盲目选择的和长期被他轻视的这种职业的奇妙力量。他觉得这种职业全部的美就像突然出现的太阳一样升起来,照临一个床上,把希望、承诺,也许还有健康,像礼品一样放到那里。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整个人生的方向都明确了:他必须积极主动和于人有益,然后大家就不会觉得他是陌生的,他也就不再是孤寂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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