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村上春树 > 旋转木马鏖战记 | 上页 下页
十九


  连续吐了两周,电话铃连续响了两周。第十五天两方面都让他厌了,遂抛开工作,去宾馆开了个房间——呕吐倒也罢了,电话则非躲开不可——决定在那里整天看电视看书。起始还算顺利。午间把烤牛肉三明治和芦笋色拉一扫而光。大概环境的改变产生好的作用,食物好端端待在胃里,很快消化得利利索索。三点半在茶室等来朋友的恋人,用黑啤将樱桃馅饼送进胃袋,这也顺顺当当。之后同好友的恋人睡了一场,性爱方面概无问题。送她出门后,独自吃了晚饭,是在宾馆附近一家餐馆吃的豆腐和西京风味烧鲅鱼以及醋拌凉莱,米饭吃了一碗。依然滴酒未沾。这时是六点半。

  其后他折回房间,看电视新闻,完了开始看埃德·马克别因的新作《八十七警察分局》。九点呕吐仍未来,他总算舒了口气,得以淋漓尽致地慢慢品味中断两个星期的饱胀感。他满怀期待,以为事物有可能朝好的方向发展,所有情况恢复如初。他合上书,打开电视,用遥控器搜索一会儿频道,决定看老西部片。电影十一时结束,接下去是晚间新闻。新闻播完,关掉电视。他馋威士忌馋得不行,恨不得马上去楼上酒吧来个睡前酒,但终归作罢。他不想用酒精糟踏这好不容易迎来的美好的一天。于是熄掉床头读书灯,钻进毛毯。

  电话铃响起是在午夜。睁眼看表:二时十五分。一开始因为睡得迷迷糊糊,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电话铃何以此时响起。但他还是晃晃脑袋,几乎意识不清地拿起听筒贴上耳朵。

  他“喂喂”了两声。

  听惯的声音一如往常道出他的姓名,当即挂断,唯独“嗡嗡”的电流声留在耳底。

  “可你住宾馆不是谁也没告诉吗?”我问。

  “嗯,当然,当然谁也没告诉。只有我睡的那个女孩例外。”

  “她不会透露给谁?”

  “何苦呢!”

  言之有理。

  “随后我在浴室里吐了个一干二净,鱼、饭,一切的一切。简直就像电话开门开路,呕吐从那里溜进来似的。

  “吐完,我坐在浴缸沿上,试着在脑袋里把种种情况稍微排列梳理一下。首先可以设想的,是有人用电话巧开玩笑或故意骚扰。那家伙何以晓得我住在这宾馆里自是不得而知,但这个问题先往后放放,反正是人为的。第二个可能性是我幻听。我居然会体验什么幻听,一想都觉得荒唐,但冷静分析之下,这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就是说,幻听‘铃响了’拿起听筒,又觉得有人‘叫我的名字’。而实际上什么事也没有。原理上可能的吧?”

  “是的吧。”我说。

  “于是我打电话给总台,希望查一下刚才有无电话打来房间。但是不成。宾馆的交换系统可以一一查出打往外面的电话,但相反情况则全然不留记录。这么着,线索成了零。

  “以住宾馆那个夜晚为界,我开始较为认真地考虑许许多多的事情,考虑呕吐和电话。首先,这两件事在某处有关联。是全面还是局部的搞不清楚,反正二者相关。其次,我渐渐明白过来,哪一个都似乎不像我最初想的那么轻松好玩。

  “在宾馆住了两晚返回住处之后,呕吐和电话照旧接连不断。也曾试着在朋友家里住过,可电话还是按部就班打去那里,并且必定趁朋友不在而只我一个人时打来。这样,我渐渐有点害怕。就好像有什么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一直站在身后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瞅准时机给我打电话,又把指头深深捅到我的胃里。这显然是精神分裂症的最初征兆,是吧?”

  “不过自己担心是精神分裂症的分裂症患者怕是不太多吧?”我说。

  “是的,你说得对。而且分裂症同呕吐连动的病例也不存在——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这么说的。精神科医生几乎不理睬我,他们理睬的只是症状明显的患者,我这种程度症状的人据说山手线一节车厢里能有二点五到三人,医院没有闲工夫一一搭理。告诉我呕吐去内科,骚扰电话找警察去。

  “问题是——你想必也知道——警察不立案的犯罪有两种,一是骚扰电话,一是偷自行车的小偷。因为这两种数量太多,再说作为犯罪也太轻。这玩艺儿也一一插手,警察职能势必彻底瘫痪。因此根本不正经听我诉说。骚扰电话?对方说什么来着?只说你的姓名?别的什么也没说?那,请在登记表上写下名字,往后要是发生比这严重的请联系——大体这么个情形。我问对方怎么一一知晓我的行踪,可不管说什么都不当一回事。若啰嗦个没完,还可能怀疑我脑袋出了毛病。

  “到头来我明白,医生也好警察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全都指望不得。归根结蒂只能单枪匹马研究解决,别无他法。这么想大约是在开始有‘呕吐电话’的第二十天头上。我自以为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是相当强健的,但那阵子到底有点招架不住了。”

  “和那个朋友的恋人之间还顺利吧?”

  “呃,凑合。那个朋友因公事去菲律宾两个星期,我们趁机全方位寻欢作乐了一番。”

  “和她寻欢作乐时没有电话打来?”

  “没有。这一点一查日记就明白。应该没有。电话总是在我形影相吊时打来,呕吐也在我独处时上门。所以当时我这么想来着:为什么我孤单一人的时间这么多呢?实话跟你说,平均起来,一天二十四小时起码有二十三个小时我孤单一人。一个人生活,工作上的交往几乎没有,工作方面的事大体用电话搞定,恋人是别人的恋人,饭有九成在外边吃,体育锻炼也是一个人‘吭哧吭哧’游来游去,提起业余爱好也不外乎——你也看到了——一个人听古董般的唱片罢了,工作也是必须一个人聚精会神那一性质的活计,朋友倒是有的,但到了这把年纪也全都忙得不可能时不时见面……这样的生活你明白吧?”

  “唔,大体上。”我赞同。

  他往冰块上倒威士忌,用指尖“咕噜咕噜”转动冰块搅拌,之后喝了一口。“于是我乖乖地沉下心来思考一番:往下我该怎么办?就这么一个人一直受骚扰电话和呕吐折磨不成?”

  “找个正式恋人就好了,找个属于自己的家伙。”

  “这我当然也思考来着。那时我已二十七,差不多也该好好成个家了。但结果还是不行。我不是那一类型的人。我——怎么说呢——我忍受不了就这么败下阵去。岂能向呕吐啦骚扰电话啦这种莫名其妙岂有此理的名堂投降!人生模式岂能轻易改弦易辙!我决心战斗下去,直到体力和精神被榨干最后一滴血,无论如何。”

  “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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