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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我从储藏室抽出旧吉他,好容易调了弦,弹了支老曲。边听贝尼·哥德曼的《特别航空信》边练习,不觉到了中午。我厚厚切开自己烤的变硬了的面包,夹上火腿,喝着啤酒吃了。

  大约练了30分钟吉他,羊男来了。雪仍在静静地下。

  “打扰的话,出去再来。”羊男开着房门道。

  “哪里,进来嘛。正无聊着呢。”我把吉他放在地板上说。

  和上次一样,羊男脱下鞋在门外把鞋上的泥磕掉才进来。雪天里,那身厚厚的羊皮衣裳同他的身体正相吻合。他在我对面沙发坐下,两手置于扶手,窸窸窣窣挪动几下身子。

  “雪还剩不下?”我问。

  “还剩不下。”羊男回答,“有剩得下的雪和剩不下的雪,这是剩不下的雪。”

  “唔。”

  “剩得下的雪要等到下星期。”

  “不喝点啤酒什么的?”

  “谢谢。可以的话,最好是白兰地。”

  我去厨房为他准备自兰地为自己准备啤酒,连同奶酪三明治拿进客厅。

  “弹吉他了?”羊男钦佩他说,“音乐我也喜欢,乐器倒是一件也摆弄不来。”

  “我也不会,快10年没弹了。”

  “没关系,再弹一段可好?”

  为了不损坏羊男的情绪,我大致弹了一遍《特别航空信》,随后随意地弹起一支合唱团曲子,但不久弄不清小节的数目,只好作罢。

  “满好的嘛!”羊男认真地夸奖道,“会弹乐器很好玩吧?”

  “如果弹得好的话。不过必须耳朵灵才弹得好。耳朵灵,就不至于对自己弹的声音沾沾自喜。”

  “是那么回事吧。”羊男说。

  羊男把白兰地倒进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我拉开啤酒罐易拉环,直接喝了起来。

  “话没能捎到。”

  我默然点头。

  “就来告诉你这个的。”

  我望着墙上的挂历。到带有红色标记的最后期限只有3天时间了。不过时至现在,已怎么都无所谓了。

  “情况变了。”我说,“我非常生气。有生以来还从没这么生气过。”

  羊男手拿白兰地酒杯默默不语。

  我抄起吉他,将背板朝壁炉砖块狠狠砸去,随着巨大的不协调音背板四裂开来。羊男从沙发一跃而起,耳朵摇颤不止。

  “我也有生气的权利!”我说——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也有权利生气!”

  “什么忙也帮不上,是很抱歉。但希望你能明白,我是喜欢你的。”

  两人不声不响望了一会雪。雪很轻柔,宛如零零碎碎的云絮从天上飘落下来。

  我去厨房取另一罐啤酒。通过楼梯口时看见镜子。另一个我同样正去取啤酒。我们面面相觑,喟然叹息。我们住在不同世界里想着相同的问题,一如《鸭肉汤》里边的格尔查·马科思和哈波·马科思。

  镜子里还有我后面的——或者说他对面的——客厅。我后面的客厅同他对面的客厅是同一客厅。沙发地毯挂钟绘画书架等全都一模一样。客厅尽管不那么富有情调而感觉并不坏。但有什么有所不同,或者说我觉得有什么有所不同。

  我从电冰箱取出绿罐的“劳恩布劳”啤酒,拿着折回客厅时又看了一眼镜中的客厅,尔后看真正的客厅。羊男依然坐在沙发上怔怔地看雪。

  我确认镜中的羊男。但羊男不在镜子里。空无一人的客厅只摆着一套沙发。镜中世界里我一个人孑然独立,只听脊背后吱扭作

  “脸色不好。”羊男说。

  我在沙发坐下,一声不响拉开啤酒盖喝了一口。

  “肯定感冒了。对不习惯的人这里的冬天是很冷的。空气湿度又大。今天最好早点睡。”

  “不,”我说,“今天不睡,在这里等朋友,一直等。”

  “知道他今天会来?”

  “知道。”我说,“今天夜里10点来。”

  羊男没做声,只管看着我。从面罩露出的两只眼睛没有丝毫表情。

  “今晚收拾行李,明天开拔。碰到他就这样转告他——想必没这个必要了。”

  羊男像是表示答应似的点下头:“你这一走可就寂寞了,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了,这奶酪三明治拿走可以么?”

  “可以”

  羊男用纸巾包起三明治,揣进衣袋,戴上手套。

  “但愿见到。”临走时羊男道。

  “能见到。”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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