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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没办法。”我说。

  她隔桌伸过手,放在我的手上面。“另外还有一点:一段时间里——往后几个月——不要从我身边离开,可以?”

  “可以”

  她从手袋取出黑色发带,街在嘴上,两手捆抱似的把头发拢去脑后,一转打个弯,迅速束起。

  “如何?”

  我屏住呼吸,愣愣地看着她。口干得沙沙作响,身体任何部位都出不来声音。白石灰墙壁刹那间仿佛迎面涌来。店内说话声餐具相碰声变成一抹微云样的东西,又重新复原。涛声传来,有一种撩人情思的黄昏韵味。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我在几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感受到的极小一部分。

  “不得了!”我勉强挤出声音,“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就是嘛!”她说。

  2.关于耳的开放

  “就是嘛!”她说。

  她美丽得恍若梦幻。那是一种此前见所未见甚至想所未想的美丽。一切如宇宙一般膨胀开来,同时又全部凝缩在厚实的冰河里。一切被夸张得近乎傲慢,同时又全部被削落殆尽。它超越我所知道的所有观念。她和她的耳朵浑融一体,如一缕古老的光照滑泻在时光的斜坡上。

  “你是不得了!”我好歹透过一口气来。

  “知道的,”她说,“这就是耳开放时的状态。”

  几个客人回过头,神思恍惚地望着我们的餐桌。来添咖啡的男侍者未能斟好咖啡。没有人说话,一句也没有人说。唯独音乐磁带的走带轴在缓缓转动。

  她从手袋掏出香烟衔在嘴上,我赶紧用打火机点燃。

  “想和你困觉。”她说。

  于是我们困了。

  3.关于耳的开放(续)

  但是,属于她的真正伟大时代尚未到来。此后只断断续续露了两三天耳朵,她便再次把那奇迹般的辉煌造型深深藏进发底,重新成为普普通通的女孩。感觉上简直像3月初试着脱去风衣。

  “还不是露耳的时候。”她说,“自己还没有办法把握自己的能量。”

  “没什么关系的。”我说。藏起耳朵的她也相当动人。

  有时她也出示耳朵,但几乎都在同交欢有关的场合。和亮出耳朵的她交欢好像有一种无可言喻的妙趣。下雨时分明有雨的气息,鸟叫时分明听得见鸟的鸣啭。用语言表达不好,总之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和别的男人困觉时不亮耳朵?”一次我问她。

  “那当然,”她说,“甚至都好像不知道我还有耳朵。”

  “不露耳朵时的性交是怎么一种感觉?”

  “非常义务性的。就像嚼报纸似的什么都感觉不出。不过也可以,尽义务也不算坏。”

  “但露出耳朵时要厉害得多吧?”

  “那是。”

  “那就露出来嘛,”我说,“没什么必要特意跟自己过不去嘛!”

  她一眨不眨地看我的脸,叹了口气,“你这人,真的还什么都不明白。”

  的确,我很多事情都一点也不明白,我想。

  不说别的,她为什么对我高看一眼我就不明白。因为我怎么也不认为自己比别人拥有特殊优势或不同之处。

  我这么一说,她笑了。

  “非常简单,”她说,“因为你需要我。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假如别人需要你呢?”

  “至少现在你需要我。而且,你比你自己认为的要好得多。”

  “为什么我老是那么认为?”我试着问。

  “因为你只活了你自身的一半。”她说得很干脆,“另一半还留在那里根本没动。”

  “唔”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无相似。我掩住耳朵,你只活了一半。不这么觉得?”

  “就算那样,我剩的那一半也没你耳朵那么闪光。”

  “也许,”她淡淡一笑,“你真的还什么都不明白。”

  她依然面带笑意把头发撩起,解开半袖衫的纽扣。

  夏日接近尾声的9月一个下午,我没去上班,躺在床上一边摆弄她的头发一边一个劲儿想鲸的阴茎。海面呈浓重的铅色,狂风拍打玻璃窗。天花板那么高旷,展厅除我别无人影。鲸的阴茎被从鲸鱼身上永远切割开来,已彻底失去作为鲸之阴茎的意义。

  接着,我再次思索妻的筒裙,但我连她有没有筒裙都已无从记起。唯独筒裙搭在厨房餐椅那片虚幻的依稀的画面紧紧附在我的脑际。它到底意味什么我竟也想不起来了。就好像长期以来我一直作为另外一个什么人活过来的。

  “喂,你不穿筒裙的?”我别无深意地向女友问道。

  她从肩头扬起脸,以茫然的眼神看我。“没有啊。”

  “呃。”

  “不过,要是你觉得那样能更顺利的话……”

  “不不,不是的,”我慌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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