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村上春树 > 寻羊冒险记 | 上页 下页


  “怎么是耳朵呢?”我问。

  “那谁知道!反正就是耳朵,一星期你只考虑耳朵就行了。”

  这么着,一星期我只看耳朵过日子。我用透明胶带把三张照片粘在桌前墙上,边看照片边吸烟喝咖啡吃三明治剪手指甲。

  一星期工作好歹交差了,但那以后照片仍贴在墙上没动。也是因为揭下来麻烦,加之看耳照片已成了我的日常习惯。不过我未将照片揭下塞进抽屉尽头的真正缘由,是因为那耳朵在所有方面都征服了我。耳形简直如梦如幻,称之为百分之百亦无不可。人体被放大的一部分(当然包括生殖器)竟有如此摧枯拉朽的魅力,这种体验对我还是第一次,使我想起某种宿命性的巨大漩涡。

  有的曲线以超越任何想象的奔放将画面一气切开,有的曲线以不无神秘的细腻勾勒片片精微的阴臀,有的曲线则如古代壁画描绘出无数传说。而耳垂的圆滑胜过所有的曲线,其厚墩墩的肌肤凌驾所有的生命。

  几天后,我给摄此照片的摄影师打电话,问了耳朵持有者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那又怎样?”摄影师问。

  “有兴趣。耳朵实在漂亮无比。”

  “那倒是,耳朵的确是的。”摄影师支支吾吾地说,“不过人倒不见得怎么样。要是想和年轻女孩约会,把最近拍摄泳装的模特介绍给你好了。”

  “谢谢。”说罢,我挂断电话。

  2点、6点、10点给她打了3次电话,都没人接。看来她也以她的方式活得很忙。

  好歹逮住她已是翌晨10点了。我简单做了自我介绍,说想就前几天广告上的事稍微谈谈,提议一起吃晚饭如何。

  “听说工作已经结束了。”她说。

  “工作是已经结束了。”我说。

  她似乎有点惶惑,但没再问什么。我们讲定明天傍晚在青山大街一家咖啡馆碰头。

  我给以前去过的餐馆中最为高级的法国风味店打电话预订桌子。然后拿出一件新衬衫,花时间挑选领带,穿上只上过两次身的外衣。

  如摄影师好意告诉的那样,她确实是个不甚起眼的女孩。衣着长相都稀松平常,俨然二流女子大学合唱队里的。当然,对我来说这是无关紧要的。我失望的是她把耳朵严严实实藏在了梳成流线型的头发里。

  “耳朵藏起来了?”我若无其事地说。

  “嗯。”她也若无其事地应道。

  由于比约定时间到得早,我们成了晚餐时间的第一批客人。灯光洒泻下来,男侍者划着长柄火柴四处点燃红蜡烛,领班以鲱鱼样的眼神仔细检查餐巾、餐具和盘子的摆法。铺成人字形的橡木地板擦得一尘不染,男侍者的鞋底在上面“嗑嗑”发出惬意的声响。那皮鞋看样子比我脚上的贵得多。花瓶里的花是新鲜的,白墙上挂着一眼即可看出是原作的现代绘画。

  我扫视葡萄酒单,尽可能选淡些的白葡萄酒,要了冷盘、鸭肉糜、凉过的烤鲷鱼和黄鮟鱇鱼肝酱。她认真研究茶谱之后,点的是龟汤、蔬菜水果色拉和牛舌鱼酱。我独自点了海胆汤、荷兰芹味烤乳牛和西红柿色拉。估计我半个月的伙食费将化为乌有。

  “店很高级嘛,”她说,“常来?”

  “只是偶尔兼谈工作时来。总的说来,一个人的时候很少来饭店,大多边喝酒边吃酒吧现成的东西。还是那样好,免得胡思乱想。”

  “在酒吧一般吃什么?”

  “样式倒不少,大多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煎鸡蛋卷和三明治,”她说,“在酒吧天天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不是天天,每3天自己做一次。”

  “那么,3天里有两天在酒吧吃煎鸡蛋卷和三明治喽?”

  “是啊。”我说。

  “为什么老是煎鸡蛋卷和三明治?”

  “因为好的酒吧是有可口的煎鸡蛋卷和三明治供应的。”

  “唔,”她说,“怪人!”

  “怪什么?”我说。

  我不知到底应怎样提起话头,一时默默吸烟看着桌面。

  “不是要谈工作么?”她开始套话。

  “昨天也说了,工作已彻底结束,不存在问题,所以没什么谈的。”

  她从手袋的小隔袋里掏出细细的薄荷烟,拿店内火柴点燃,用仿佛催促下文的眼神看着我。

  我正要开口,领班踏着充满自信的皮鞋声来到我们餐桌跟前。他像是在出示独生子照片似的面带动人的微笑把葡萄酒标签转向我。我点下头,他便拔下软木塞——软木塞发出令人舒坦的低音——往杯中各斟了一口。一股浓缩了的伙食费味儿。

  领班刚一退下,两名男侍者旋即赶来往桌面排出三个大盘和两个小碟。男侍者离去后,又只剩我们两人。

  “无论如何想看看你的耳朵。”我直言相告。

  她不声不响地将鸭肉糜和黄鮟鱇鱼肝酱取到碟里,喝了口葡萄酒。

  “麻烦吧?”

  她轻微地一笑:“美味法国菜并不麻烦。”

  “谈耳朵麻烦?”

  “倒也不是。要看谈的角度。”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