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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16

  在羽田机场取出行李,我问雪家住哪里。

  “箱根。”

  “真够远的。”我说。晚间8点都过了,无论乘出租车还是乘什么,从这里回箱根都不是闹着玩的。“在东京没有熟人?亲戚也好朋友也好,这些人哪个都行。”

  “这些人都没有。但公寓倒是有,在赤坂。不大,妈妈来东京时用的。可以去那里住,里边一个人也没有。”

  “没有家人?除妈妈以外?”

  “没有,”雪说,“只我和妈妈两人。”

  “唔。”看来这户人家情况颇为复杂,但终究不关我事,“反正先搭出租车去我那里,找地方一起吃顿晚饭,吃完用车送你回公寓。这样可好?”

  “怎么都好。”她说。

  我拦了辆出租车,赶到我在涩谷的寓所。叫雪在门口等着,自己进房间放下行李,解下全副武装,换上普通衣服:普通轻便运动鞋、普通夹克和普通毛衣。然后下去让雪钻进“雄狮”,开车跑了15分钟,到得一家意大利风味餐馆吃饭。我吃的是肉丸和青菜色拉,她吃贝肉末儿细面条和菠菜。又要了一盘鱼肉松,两人一分为二。这鱼肉松量相当不小,看样子她饿得够呛,转眼间一扫而光。我喝了一杯蒸馏咖啡。

  “好香!”她说。

  我告诉她,我最清楚哪里的饭店味道好,并且讲了到处物色美食店工作的情况。

  雪默默听着我的话。

  “所以我很了解。”我说,“法国有一种猪,专门哼哼唧唧地寻找隐蔽的蘑菇,和那一样。”

  “不大喜欢工作?”

  我点点头,说:“不行,怎么也喜欢不来。那工作毫无意义可言。找到味道好的饭店,登在刊物上介绍给大家,告诉人家去那里吃那种东西。可是何苦非做这种事不可呢?为什么偏要你一一指点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呢?为什么偏要你就连怎样选菜谱都指手画脚一番呢?况且,被你介绍过的那家饭店,随着名气的提高,味道和服务态度反倒急剧滑坡。十有八九都是如此。因为供求之间的平衡被破坏了,而这恰恰就是我们干的好事。每当发现什么,就把它无微不至地贬低一番。一发现洁白的东西,非把它糟蹋得面目全非不可。人们称之为信息,称把生活空间底朝天过一遍筛子是什么信息的集约化。这种勾当简直烦透人了——自己干的就是这个。”

  雪从桌子对面一直看着我,活像看什么珍奇动物。

  “可你还在干吧?”

  “工作嘛。”我说。接着我突然意识到坐在我对面的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怎么搞的,瞧我在向一个小孩子说些什么!“走吧!”我说,“夜深了,送你回公寓。”

  乘上“雄狮”,雪拿起身旁随便扔着的磁带,塞进音响。那是我自己转录的老歌乐队的带子,常常一个人边开车边听。塔普斯的《我要奔向前方》。路面车少人稀,很快来到赤坂,我便向雪问她公寓的位置。

  “不想告诉你。”雪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不想回去。”

  “喂,夜里10点都过了。”我说,“整整折腾了一天,比狗还困。”

  雪从旁边座席上盯视着我的脸。尽管我一直注视前方路面,还是感觉得出落在我左侧脸颊上的视线。那视线很不可思议:其中并不含有任何感情,却又使我悸动不已。如此盯视良久,她才转向另一侧车窗的外面。

  “我不困。再说现在回房间也是一个人,很想再兜兜风,听听音乐。”

  我沉吟一下,说:“一个小时。完了就回去乖乖睡觉,好吗?”

  “好的。”

  我们一面听音乐,一面在东京街头转来转去。如此做法,带来的结果无非是加速空气污染,使臭氧层遭到破坏,噪音增多,人们神经紧张,地下资源枯竭。雪把头偎在靠背上,一声不响地茫然望着街头夜景。

  “听说你母亲在加德满都?”我问道。

  “嗯。”她懒慵慵地回答。

  “那么,母亲回来之前就你一个人喽!”

  “回箱根倒是有一个帮忙的老婆婆。”

  “唔,”我说,“常有这种情况?”

  “你指的是扔下我一个人不管?常有的呀,她那人,脑袋里装的全是她的照片。人是没有坏心,但就是这个样子。总之只考虑她自己,有我没我根本不放在心上。我好比一把伞,她走到哪忘到哪。兴致一来说走就走。一旦起了去加德满都的念头,脑袋里就只有加德满都。当然事后也反省也道歉,但马上又故伎重演,这次心血来潮地把我带去北海道。带去自然好,可我只能整天在宾馆房间里听单放机,妈妈几乎顾不得回来,吃饭也我一个人……但我已经习惯了。就说这次吧,她说是说一个星期后回来,实际也指望不得,谁晓得从加德满都又去什么地方!”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我问。

  她说出母亲的名字。我没有听说过。“好像没听说过。”我说。

  “另有工作用名。”雪说,“工作中一直用‘雨’这个名字。所以才把我搞成‘雪’。你不觉得滑稽?就是这样的人。”

  提起雨我倒是晓得,任何人都晓得,这是个大名鼎鼎的女摄影家。但她从不在电视报纸上抛头露面,从不介入社会。本名叫什么几乎无人知晓。只知道她独来独往,自行其是,摄影作品角度尖锐,富有攻击性。我摇了摇头。

  “那么说,你父亲是小说家?叫牧村拓,大致不错吧?”

  雪耸了耸肩:“那人也不是坏人,才能可没有。”

  雪的父亲写的小说,过去我读过几本。年轻时写的两部长篇和一部短篇集的确不坏,文笔和角度都令人耳目一新,所以书也还算畅销。本人也俨然成了文坛宠儿,接连不断地出现在电机杂志等各种画面场面,对所有的社会现象评头品足,并和当时崭露头角的摄影家雨结了婚。这是他一生的顶点,后来便江河日下。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缘由,而他却突然写不出像样东西来了。接着写的两三本,简直无法卒读。评论家们不赞一词,书也无人问津。此后,牧村拓一改往日风格,从浪漫纯情的青春小说作家突然变成大胆拓新的超前派人物。但内容的空洞无物却并无改变。文体也是拾人牙慧,不过是仿照法国一些超前派小说,支离破碎地拼凑起来而已,简直惨不忍读。尽管如此,几个想像力枯竭的新型好事评论家居然赞扬一番。两年过后,连这几个评论家大概也觉得自讨没趣,再不鼓吹了。至于何以出现这种情况我固然无从知晓,总之他的才华已在最初三本书里耗费一空。不过文章还做得出来,因此仍在文坛周边团团打转,犹如一条年老体衰的狗只凭过去的记忆在母狗屁股后嗅来嗅去。那时雨已经同他离婚——准确说来,是把他甩了。至少社会上都这样认为。

  然而牧村拓并未就此鸣金收兵,那是七十年代初期。滚蛋去吧超前派,如今时髦的是行动与探险。于是围绕世界上鲜为人知的地带大做文章。他同爱斯基摩人一起吃海豹,在非洲同土著居民共同生活,去南美采访游击战。并且咄咄逼人地抨击书斋型作家。起始这样还未尝不可,但十年一贯如此——怕也有所难免——人们自然厌烦起来。况且世界上原本也没那么多险可探,又并非利文斯敦和阿蒙森时代。探险色彩渐次淡薄,文章却愈发神乎其神起来。实际上,那甚至已算不上探险。他的所谓探险,大多同制片人、编辑以及摄影师等拉帮结伙。而若电视台参与,势必有十几名工作人员、赞助人加入队伍。还要拍演,而且愈是后来拍演愈多。这点同行之间无人不晓。

  估计人本身并不坏,只是缺乏才能,如她女儿说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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