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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事已至此,别无良策,况且这点本来一开始就被提醒过。不过转念一想,想问题应该往前想,往积极方面想。Power of positing?Sinking。如此积极想了5分钟,脑海中倏然掠过一个念头。实行起来可能顺利也可能不顺利,但总比在这声音嘈杂、烟味儿呛人的地方呆呆枯坐强似百倍。于是我叫雪在此稍候,转身走到机场租借公司服务处,提出借小汽车一用。里面的女士当即为我办好手续,要借给的是辆皇冠牌车。我乘小型公交车,路上花5分钟赶到出租车办公处,领出皇冠的钥匙。这是一辆装有防滑轮胎的白色新车。我躬身进去,驱车返回机场。然后去咖啡店找到雪,提议用余下的3个小时去附近兜风。

  “雪下成这模样,兜风不是什么也看不见?”她吃惊似的说,“再说到底去哪里呢?”

  “哪里也不去,开车跑路就是。”我说,“可以用大音量听音乐,不是想听音乐吗?保准你听个够。一个劲儿听单放机,要把耳朵听坏的。”

  她歪着头,似乎犹豫不决。我站起身,说声“走吧”,她便也起身跟出。

  我扛起旅行箱,放到车后,随即在雪花飘舞的路上漫无目的地缓缓驱车前行。雪从挎包里取出磁带,放进车内音响,按动开关。戴维·鲍伊唱的《中国少女》,其次是菲尔·科林斯、“星船”、托马斯·德尔比、汤姆·彼特和伤心人、霍尔和奥兹、汤普森·茨茵兹、伊基·波普、香蕉女郎。一首接一首全是十几岁女孩儿喜欢听的音乐。“滚石”唱了《跳摇摆舞去》。“这支歌我知道。”我说,“过去由米拉库尔兹唱来着,斯莫基·罗宾逊和米拉库尔兹。那还是我十五六岁的时候。”

  “呃。”雪显得兴味索然。

  “走啊走啊去跳摇摆舞。”我随声唱道。

  接下去是麦卡特尼和迈克尔·杰克逊唱的《说哟说哟快说哟》,车刷吃力地把窗上的雪叭嗒叭嗒扫落下去。车内很暖和。劳库劳尔听起来蛮舒服,就连迪伦也令人心神荡漾。我感到一阵身心舒展,不时地附和哼唱几句,在笔直的路上驱车前往。雪看上去情绪也有所好转。这盘90分钟的磁带听完,她目光落在我从租车处借来的磁带上:“那是什么?”我答说是“老歌”里的。在返回机场的路上用来听着消磨时间。“想听一下。”她说。

  “不知你中意不中意,全是旧曲子。”

  “无所谓,什么都行。这十多天听的全是同一盘带。”

  于是我将磁带塞进去。首先是萨姆·库克的《美妙世界》——“管它什么历史,我几乎一无所知……”这支歌不错。萨姆,在我初中三年级时他遇枪击而死。接下去是巴迪·霍里的《男孩儿》,巴迪也死了,死于空难;波比·达林的《在海上》,波比也死了;“猫王”爱尔维斯的《猎狗》,爱尔维斯也死了,死于吸毒。都死了。再往下是查克。贝瑞唱的《甜蜜可爱的十六岁》,艾迪·克库拉西的《夏令布鲁斯》,埃瓦里兄弟的《起来哟,思齐》。

  碰到我记得的部分,便随之哼唱。

  “你还真记得不少。”雪钦佩似的说。

  “那当然。过去我也和他同样喜欢听流行音乐。整天抱着收音机不放,攒零花钱去买唱片。摇滚乐——当时以为天底下再没有比它更美妙的东西了,一听就忘乎所以。”

  “现在呢?”

  “现在也还听,还是有我喜欢的,但不至于倾心到背得下歌词的地步,不像过去那样激动。”

  “为什么?”

  “为什么呢?”

  “告诉我。”雪说。

  “大概是因为好的不多吧。”我说,“真正好的少之又少。真正好的不多,流行音乐也是。听一个小时收音机至多能听到一支好的。其余统统是大批量生产的垃圾。但过去可设想得这样认真,听什么都觉得开心。年轻,时间多的是,又没谈恋爱。哪怕再无聊的东西,再细小的事体,都可以用来寄托自己颤抖的心灵和情思。我说的你可明白?”

  “多多少少。”

  迪尔·布易金茨的《跟我一起来》响起旋律,我跟着唱了一会。“挺无聊吧?”我问。

  “不,还可以。”她说。

  “还可以。”我重复道。

  “现在还没谈恋爱?”雪问。

  我认真思考片刻。“这问题很难回答。”我说,“你有喜欢的男孩子?”

  “没有,”她说,“讨厌的家伙倒多得躲都躲不及。”

  “心情可以理解。”我说。

  “还是听音乐开心。”

  “这心情也可理解。”

  “真的理解?”说着,雪眯缝起眼睛,怀疑地看着我。

  “真的理解。”我说,“人们称之为逃避行为。那也无所谓,由人们说去好了。我的人生是我的,你的人生是你的。只要你清楚自己在寻求什么,那就尽管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别人怎么说与你无关。那样的家伙干脆喂大鳄鱼去好了。过去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我就这样想,现在也还是这样认为,或许因为我作为一个人还没有成熟,要不然就是我永远正确。我弄不明白,百思不得其解。”

  基米·吉尔曼唱起《甜蜜蜜的小屋》。我从唇间吹着口哨,驱车前行。路的左侧,雪白的原野横无涯际。“小小木造咖啡屋,蒸馏咖啡香如故。”——一支好歌。1964年。

  “喔,”雪说,“你好像有点与众不同,别人不这样说?”

  “哪里。”我否定道。

  “结婚了?”

  “一次。”

  “离了?”

  “嗯。”

  “为什么?”

  “她离家跑了。”

  “真的,这?”

  “真的。看中了别的男人,就一起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可怜。”她说。

  “谢谢。”

  “不过,你太太的心情似乎可以理解。”

  “怎么个理解法儿?”我问。

  她耸耸肩,没有回答。我其实也并非想听。

  “嗯,吃口香糖?”雪问。

  “谢谢。可我不要。”

  我们关系稍有改善,一块儿唱起“沙滩男孩”的《冲浪USA》。挑简单的唱,如“inside-outside-U.S.A”等,但很惬意。还一起唱了《救救我,琳达》。我还不至于百无一能,不至于是斯克尔基老大爷。这时间里,雪花渐渐由大变小。我开回机场,把车钥匙还给租借服务处,然后把行李办了托运,30分钟后登上机舱。飞机总共晚了5个小时才起飞。起飞不久,雪便睡过去了。她的睡相十分姣好妩媚,仿佛用现实中所没有的材料制成的一座精美雕像,只消稍微用力一碰便会毁于瞬间——她属于这种类型的美。空姐来送饮料时,看见她这副睡相,露出似乎十分诧异的神色,并朝我莞尔一笑。我也笑了笑,要了一杯掺有汽水的杜松子酒,边喝边想喜喜,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推出她同五反田在床上拥抱的场面。摄影机来回推拉,喜喜置身其中。“你这是怎么了?”她说。

  “你这是怎么了?”——思考发出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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