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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概括起来是这样:首先,在札幌部分地区,在大规模土地收买活动正在进行之中,两年时间里上地几易其主,且极为隐蔽和反常。地价不明不白地急剧上涨。记者得知这一情况后遂开始调查。结果发现收买土地的公司尽管名目繁多,但大部分徒有虚名——虽然也登记在案,缴纳税款,但一无办公地点,二无职员。而且这些假公司之间相互勾结,极其巧妙地大肆买空卖空。两千万日元买来的土地转手以6千万卖出,如此卖了两亿元。于是记者对这些名目繁多的公司开始逐一调查,穷追不舍,发现其源头只有一个:经营不动产的B产业公司。这倒是实实在在的公司,总部设在赤坂,拥有现代化的高级办公大楼。尽管不很公开,但实际上B产业同A综合产业这家大型联合公司关系密切。A产业极其庞大,下属铁道公司、宾馆集团公司、电影公司、食品集团公司、商店、杂志社,甚至包括信用银行和保险公司,在政界也神通广大。记者进一步深入追查,结果更有趣的事情暴露出来了。原来B产业收买的土地都在札幌市计划再开发的地段以内。地铁的建设、政府机关的新址等公共投资项目都将在这一地段进行,所需资金的大部分由国家拨款。国家、北海道、札幌市三方经过协商,制定了再开发计划,形成了最终决定,包括位置、规模、预算等等。不料揭开盖子一看,决定开发地段内的土地已在几年时间里牢牢地落入他人之手。原来情报透露给了A产业,早在计划最后敲定之前,收买土地的活动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开始了。就是说,这个所谓最终计划一开始便被人借用政治力量拍板定案了。

  收买土地的急先锋就是海豚宾馆。它抢先占领头等地皮,以其庞大的建筑物扮演了A产业大本营的角色,即担任这一地段的总指挥。它吸引着人们的目光,改变着人流的方向,成为这一地段的象征。一切都是在周密的计划下进行的,这就是所谓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投入最大量资本的人掌握最关键的情报,攫取最丰厚的利益。这并非某个人缺德不好,投资这一行为本来就必须包含这些内容。投资者要求获得与投资额相应的效益。如同买半旧汽车的人又踢轮胎又查看发动机一样,投入一千亿日元资本的人必然对投资后的经济效益进行周密研究,同时搞一些幕后动作。在这一世界里什么公正云云均无任何意义。假如对此一一考虑,投资额要大得多。

  有时甚至铤而走险。

  譬如,有人拒绝转卖土地。从古以来卖鞋的店铺就不吃这一套。于是,便有一些为虎作怅的恶棍不知从何处胃出。庞大的企业集团完全拥有这种渠道,从政治家、小说家、流行歌手到地痞无赖,大凡仰人鼻息者无所不有。那些手持日本佩刀的恶棍攻上门来,而警察却对这类事件迟迟不予制止,因为早已有话通到警察的最高上司那里去。这甚至不算是腐败,而是一种体制,也就是所谓投资。诚然,过去或多或少也有这等勾当。与过去不同的是,今天的投资网络要细密得多,结实得多,远非过去所能比。庞大的电子计算机使之成为可能,进而把世界上存在的所有事物和事象巨细无遗地网入其中,通过集约和细分化,资本这具体之物升华为一种概念,说得极端一点,甚至是一种宗教行为。人们崇拜资本所具有的勃勃生机,崇拜其神话色彩,崇拜东京地价,崇拜奔驰汽车那闪闪发光的标志。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再不存在任何神话。

  这就是所谓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我们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都要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善恶这一标准也已被仔细分化,被偷梁换柱。善之中有时髦的善和不时髦的善,恶之中有时髦的恶和不时髦的恶。时髦的善之中有正规的,有随便的,有温柔的,有冷漠的,有充满激情的,有装模作样的。其组合式也令人饶有兴味。如同米索尼毛衣配上尔萨尔迪裤子,脚穿波里尼皮鞋一样,可以享受复杂风格的乐趣。在这样的世界上,哲学愈发类似经营学,愈发紧贴时代的脉搏。

  当时我没有在意,如今看来,1969年世界还算是单纯的。在某些场合,人们只消向机动队员扔几块石头便可以实现自我表现的愿望。时代真是好极了。而在这是非颠倒的哲学体系之下,究竟有谁能向警察投掷石块呢?有谁能够去主动迎着催泪弹挺身而上呢?这便是现在。网无所不在,网外有网,无处可去。若扔石块,免不了转弯落回自家头上。这并非危言耸听。

  记者全力以赴地揭露内幕。然而无论他怎样大声疾呼,其报道都莫名其妙地缺乏说服力,缺乏感染力,甚至越是大声疾呼越是如此。他不明白:那等事甚至算不上内幕,而是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的必然程序。人们对此无不了然于心,因此谁也不去注意。巨额资本采用不正当手段猎取情报,收买土地,或强迫政府做出决定;而其下面,地痞无赖恫吓小本经营的鞋店,殴打境况恓惶的小旅馆老板——有谁把这些放在心上呢?事情就是这样。时代如流沙一般流动不止。我们所站立的位置又不是我们站立的位置。

  作为报道我以为是成功的。材料翔实,字里行间充满正义感。但落后于时代。

  我将这篇报道的复印件揣进衣袋,又喝了一杯咖啡。

  我在想海豚宾馆的管理人,想那个生来便笼罩在失败阴影之中的不幸的男子,他不可能承受来自时代的挑战。

  “一个落伍者!”我不由喃喃自语。

  正值女侍走过,她诧异地看了看我。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返回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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