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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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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茶几拿起那盒七星烟,用啤酒屋的火柴点燃,再次眼望地毯上的衣服。她的淡蓝色长筒袜上压着我的衬衫袖。天鹅绒连衣裙腰部拧劲似的扭歪着,旁边薄薄的小背心如垂头丧气的旗。项链和手表扔在沙发上,黑皮挎包躺在屋角的咖啡桌。 她脱掉的衣服看上去比她本身还像她。也许我的衣服看上去比我本身还像我。 “干吗在图书馆工作?”我问。 “喜欢图书馆。”她回答,“安静,到处是书,知识成堆。我不愿意在银行或贸易公司工作,也懒得当老师。” 我朝天花板喷出一口烟,注视其行踪。 “想了解我?”她问,“例如哪里出生,少女时代如何,读哪所大学,什么时候不再是处女等等。” “不,”我说,“现在不急。多少想了解一点。” “我也多少想了解一点你。” “在大海附近出生的。”我说,“每次台风过后的第二天早上跑去海滩,海滩都有许多许多东西。海浪打上来的。好些东西简直想象不到。从瓶子、拖鞋、帽子、眼镜盒到桌椅板凳,无所不有。为什么有这种东西打上来呢?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我喜欢物色这些,来台风是一大乐事。怕是别处海滩扔的东西被卷进海里,又被浪打上岸来。” 我把烟在烟灰缸里熄掉,空杯放在茶几上,继续道: “奇怪的是,大凡被海水打上来的东西全都干干净净。虽说无一不是没用的垃圾,但一律洁净得很。没有一件脏乎乎的碰不得。海这东西也真是特殊。每当回顾自己过去的生活,总是想起海滩的垃圾。我的生活便总是这样:把垃圾收集起来,以自己的方式弄干净,再扔去其他地方。只是派不上用场,徒然朽化而已。” “不过那样做——就是说弄干净——要借助某种形式吧?” “可形式到底又有什么用呢?若说形式,蜗牛也同样具备。而我无非在海滩到处走来走去罢了。那期间发生的各种事固然清楚记得,但也仅限于记得,同现在的我毫不相干。仅仅记得,如此而已。洁净,然而无用。” 女孩把手搭在我肩上从沙发站起,走进厨房打开电冰箱,取葡萄酒斟上,连同一瓶啤酒一起用盘子托来。 “我喜欢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她说,“因为浩净而天用,肯定。” “但这段时间过得飞快。天一亮,就开始送报送奶,电车也投入运行。” 她滑溜溜地钻到我身旁,把毛巾被拉到胸口,喝了口葡萄酒。我把新拿来的啤酒倒进杯子,拿在手里打量茶几上尚未失去光芒的头骨。头骨朝茶几上的啤酒瓶、烟灰缸和火柴盒投以淡淡的光。女孩把头靠在我肩上。 “刚才看你从厨房往这边走来着。” “怎样?” “腿很迷人。” “中意?” “非常。” 她把杯放在茶几上,往我耳下吻了一口。 “嗯,知道么?”她说,“我,顶顶喜欢别人夸奖。” 随着天光破晓,头骨的光像被阳光冲掉慢慢减弱下去,不久变回毫无奇异之处的光滑滑的白骨。我们在沙发上拥抱着观望窗帘外面的世界被晨光夺去黑暗的情景。她热辣辣的呼吸弄得我肩头潮乎乎的,乳房娇小柔软。 喝罢葡萄酒,她利用这短暂时间蜷起身子静静地睡了。阳光明晃晃照亮了相邻人家的房脊,不知何处传来汽车发动的声响。我已再无睡意。我记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少个小时。总之睡意全消,醉意也没剩下。我把她搭在自己肩上的头轻轻放下,离开沙发走去厨房,喝了几杯水,吸了支烟。然后关紧厨房和客厅之间的门,打开餐桌上的小收录机,调低音量听立体声广播。本想听鲍勃·迪伦的歌曲,遗憾的是没有播放,而代之以罗杰弹的《枯叶》。秋天了! 她家的厨房同我的很相似。有冲洗台有换气扇有电冰箱有热水器。大小、功能、使用年头、用具数量也大同小异。不同之处是没有煤气烤炉,而以微波炉代替。还有电动咖啡豆粉碎机。菜刀也按不同用途准备好几种,不过磨法多少有点毛病。女的很少有人能磨好菜刀。烹调用的盘子清一色是容易在微波炉中使用的硼硅酸玻璃盘。长柄平底锅油光光地毫无污痕。冲洗台上的垃圾篓也清扫得一干二净。 我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对别人家的厨房如此关心备至。其实我无意查看他人的生活细节,不过是厨房里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映入自己的眼帘。罗杰的《枯叶》放完,换成弗兰克管弦乐队的《纽约之秋》。我在秋日的晨光中出神地望着餐桌上排列的锅、碗和调味瓶等物。厨房俨然世界本身,一如莎士比亚那句台词:世界即厨房。 乐曲放罢,主持人说了声:“已是秋天了。”随即谈起秋日初次所穿毛衣的气味,说阿珀达伊库的小说对这种气味做过出色的描写。下一支乐曲是乌迪·哈马的《昔日秋光》。餐桌上的钟已指向7时25分。10月3日,上午7时25分,星期日。天空晴得如被尖刀深深剜开一般深邃而透彻。作为结束人生的最后一天,场景似乎不错。 我用锅烧开水,从电冰箱拿出西红柿,又切了大蒜和手旁一点青菜做成西红柿酱汤,然后加进斯特拉斯堡香肠咕咕嘟嘟煮了一阵子。同时细细切了甘蓝和圆椒,做个色拉。又把咖啡放入咖啡壶,在法国式面包上淋了点水并用箔纸包住放入微波炉加热。准备妥当后,我叫醒女孩,撤下客厅茶几上的杯子和空瓶。 “好味道!”她说。 “可以穿衣服了吧?”我问。先于女孩穿衣服是我的一忌。文明社会称之为礼仪。 “当然可以,请。”说着,女孩脱下自己的T恤。晨光在她的乳房和腹部照出淡淡的阴影,汗毛闪着光泽。她以这样的姿势欣赏一会自己的身体。“不坏呀!”她说。 “不坏。” “没有多余的肉,腹部不见皱纹,皮肤仍有弹性——还可风流一段时间。”说到这里,她双手拄在沙发上,转向我说,“不过这些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吧,是这样的吧?就像一条线断了,再也不能恢复。我总有这感觉。” “吃饭吧。”我提议。 她去隔壁披上黄色运动衫,穿上旧得退色的牛仔裤。我穿上短裤。我们隔着餐桌面对面坐下,吃着面包、香肠、色拉,喝着咖啡。 “你能马上这样习惯别人家的厨房?”她问。 “本质上每家的厨房都大同小异。”我说,“做东西吃东西,不存在大的差别。” “一个人生活不厌烦?” “不太清楚,因为从来没这样考虑过。婚姻生活倒是持续了5年,但如今已根本记不起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好像一直单身生活过来的。” “无意再婚?” “怎么都无所谓。”我说,“反正都一回事,就像有出口和入口的狗窗,从哪个口进去都差不多一样。” 她笑笑,用纸巾擦去嘴角沾的西红柿汤汁:“把婚后生活比喻成狗窝的人,你是第一个。” 吃完饭,我把壶里剩的咖啡热了热,各斟一杯。 “西红柿酱汤非常可口。”她说。 “要是有月桂树叶什么的,会做得更好。”我说,“煮的东西也差10分钟火候。” “不过已经很好吃了。好久都没吃过这么讲究的早餐。”她说,“今天往下怎么安排?” 我看了看表:8点半。 “9点离开这里。”我说,“找一处公园,两人晒太阳喝啤酒。10点半开车把你送去什么地方,之后就动身。你怎么办?” “回家洗衣服,清扫房间,独自沉浸在交欢的回忆里。不坏吧?” “不坏。”我说。是不坏。 “跟你说,我可不是跟任何人都立刻上床的哟!”她补充似的说。 “知道。” 我在冲洗台洗餐具时间里,她一面淋浴一面哼唱。我用几乎不起泡的植物性油脂洗锅刷盘,用抹布擦干摆在餐桌上。然后洗洗手,借用厨房里的牙膏刷了牙,又去浴室问她有没有刮须用具。 “打开上边右侧的壁柜看看,记得有他以前用过的。” 壁柜里果然有柠檬香型刮脸膏和漂亮的刮须刀。刮脸膏已少了半盒,盒口沾有已干燥的白沫。所谓死,便是将刮脸膏剩下半盒。 “有了?”她问。 “有了。”我拿起刮须刀、刮脸膏和一条新毛巾折回厨房,烧水刮须。刮完须,把刀片和刀架冲洗干净。于是我的胡须同死者胡须在洗面盆里混在一起,沉入盆底。 她穿衣服时,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翻阅晨报。出租小汽车司机开车途中心脏病发作,一头扎进高架桥栏杆,死了。乘客是一位32岁的女性和一个4岁女孩,双双身负重伤。某市议会午间吃外购盒饭时因油炸牡蛎变质致使两人身亡。外务大臣对美国的高利率政策表示遗憾。美国银行家会议讨论对南美贷款的利息。秘鲁财政部长指责美国对南美实行经济侵略。西德外长强烈要求纠正对日贸易逆差。利比亚谴责以色列,以色列反唇相讥。还就18岁儿子向父亲行凶一事刊登了大家谈一类文章。报上刊载的,没有一样对我最后几小时有所裨益。女孩身穿驼色棉短裤加茶色开领衫,站在镜前用梳子梳理头发。我系好领带,穿上外衣。 “独角兽骨头怎么处理?”她问。 “送给你。”我说,“放在哪里算了。” “电视机上如何?” 我拿起已不发光的头骨走到房间角落,放在电视机上。 “怎么样?” “挺好的。”我回答。 “还会发光?” “没问题。”说罢,我再次把她搂在怀里,将这温煦刻入心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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