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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第37章 冷酷仙境(光、内省、洁净)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有人摇我的肩膀。最先感觉到的是沙发气味。接着那人开始为我的迟迟不醒感到焦躁。任何人都想剥夺我犹如秋日蝗虫般恬适的睡眠。

  不过,我体内也有某种东西强行要我起来,告诉我已无暇再睡,并用铁花瓶打我的头。

  “起来,求你起来!”她说。

  我从沙发坐起,睁开眼睛。我身穿橙色浴衣。她穿男式白色T恤,几乎扑在我身上摇我肩膀。她那只穿白T恤和白内裤的苗条身段,宛似站不稳的小孩,仿佛只消一阵强风便可将她吹为委地的尘埃。我所吞食的一大堆意大利风味消失到何处去了呢?我的手表又去哪里了呢?四周还一片黑暗。若非眼睛出了问题,便是天还未亮。

  “看那茶几!”女孩说。

  我往茶几看去。上面放着小圣诞树样的东西。却又不是圣诞树。作为圣诞树未免太小,况且现在刚交十月。不可能是圣诞树。我依然双手压住浴衣底襟,目不转睛地看着茶几上的物体。原来是我放的头骨!不,也可能是她放的。这点我已记不起。谁放的都无所谓。反正茶几上如圣诞树一般闪闪烁烁的是我带来的独角兽头骨。光在头骨顶端一闪一灭。一个个光点非常细小,光本身并不强,小小的光点如满天星斗缀满头骨。光色莹白,微弱柔和。每个光点周围都仿佛包宠着模模糊糊的光膜,轮廓绵软,扑朔迷离。或许由于这个缘故,那光看起来与其说是头骨表面闪烁,莫如说连片浮出于头骨之上。我们并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久久凝视小小的光之海。她双手轻轻握住我的胳膊,我的双手仍放在浴衣底襟。夜半更深,四下阒无声息。

  “这里有什么机关不成?”

  我摇摇头。我曾同头骨过了一夜,那时它根本没有发光,倘若那光是由某种夜光漆或光苔一类东西发出的,肯定不至于有时亮有时不亮。暗下来必有光亮现出才是。更何况两人睡前头骨并未发光。不会是什么机关。而是某种超越人力的特殊物所使然。任何人为的努力都不可能制造出如此柔和如此怡然的光。

  我悄悄拿开她抓在我右臂的手,把手伸向茶几上的头骨,静静拿起放在膝头。

  “不怕的?”她低声询问。

  “不怕。”我说。何怕之有。这玩艺儿说不定在某处连着我自身。谁都不会害怕自己本身。

  我用手心罩住头骨,手心生出残火般微弱的温煦感。甚至指尖也好像包笼在淡淡的光膜中。我闭目合眼,将十指浸入这柔弱的余温。于是纷纭的昔日回忆如遥远的云絮浮现在我心头。

  “不像复制品。”她说,“莫不是真的头骨?带着远古的记忆而来……”

  我默默颔首。可我能知道什么呢?无论它是什么,反正现在它在发光,光在我手中。我所知道的,只是那光在朝我倾诉什么。这点我可以直接感觉出来。它恐怕在向我暗示什么。那既像是应该到来的新天地,又似乎是留在我身后的旧世界。我还不能充分领悟。

  我睁开眼,再次审视染白手指的光。我虽然难以把握光的含义,但可以清楚看出其中并无恶意和敌对因素。它收敛于我的掌心,并对此显得心满意足。我用指尖轻轻跟踪其中浮现的光。根本无需害怕,我想。全然没有理由惧怕自己本身。

  我把头骨放回茶几,用指尖触摸女孩的脸颊。

  “暖乎乎的。”她说。

  “光暖和嘛。”

  “我摸摸也不要紧?”

  “没问题。”

  女孩将双手置于头骨上面,闭起眼睛。她的手指也和我同样被镀上一层莹白的光膜。

  “有所感觉。”她说,“是什么倒说不清,总之像是过去在什么地方感觉过的:空气、光线、声音等等。表达不好。”

  “我也表达不好。”我说,“嗓子渴了。”

  “啤酒可以么?还是喝水?”

  “啤酒可以。”

  女孩从电冰箱取出啤酒,连同杯子拿到客厅。趁这时间我拾起掉在沙发背后的手表看了眼时间:4点16分。再过一个小时多一点天将放亮。我拎过电话机拨动自己住处的号码。还从来没有往自己房间打过电话,好一会才想起号码。无人接。等铃响到15次我放下话筒,再次拨通让铃响了15次。结果同样,无人接起。

  莫非胖女郎回到她那在地下等待的祖父那里去了?还是被来我房间的符号士或“组织”的人抓住带往什么地方了呢?不管怎样,我想她都一定临阵有余。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她的应变能力都是我的10倍,而年龄仅及我一半。实非等闲之辈!我放下话筒,想到此生再也见不到那女郎,不禁生出几分怅惘,就像观望一个个沙发和吊灯被从倒闭的宾馆中运出,一扇扇窗口被关合,一幅幅窗帘被卸下。

  我们坐在沙发上边喝啤酒,边注视头骨闪闪烁烁的白光。

  “头骨是同你发生感应才发光的不成?”女孩问。

  “不晓得。”我说,“不过有那个感觉。也可能不是我,而同别的什么发生感应。”

  我把剩下的啤酒全倒进杯里,从从容容地喝干。黎明前的世界万籁无声,同森林中无异。地毯上东一件西一件扔着我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我的轻便西服、衬衫、领带、长裤,她的连衣裙、长筒袜、小背心之类。地上的衣服摊,我觉得似乎是我这35载人生的一个总结。

  “看什么呢?”

  “衣服。”我回答。

  “干吗看什么衣服?”

  “刚才还是我的一部分来着,你的衣服也是你的一部分。现在则不然。活像别人的别的衣服。看不出是自己的。”

  “怕是交欢的关系吧?”她说,“交欢之后,人往往变得内省。”

  “不,不是那么回事。”我手拿空杯说,“并非变得内省,只是注目于构成世界的许多琐碎部件而已。蜗牛、雨帘、五金店的商品阵列——对这类东西十分敏感。”

  “不收拾衣服?”

  “不必,那样蛮好,那样使人坦然。用不着收拾。”

  “再讲讲蜗牛。”

  “蜗牛是在洗衣店门前看见的。”我说,“没想到秋天里还有蜗牛。”

  “蜗牛一年到头都有的。”

  “想必。”

  “在欧洲,蜗牛具有神话意味。”她说,“外壳意味黑暗世界,蜗牛从壳中探头意味阳光普照。所以,人们一看见蜗牛,就本能地想打破外壳使它从里面亮相。这事可做过?”

  “没有。”我说,“你懂得的还真不少。”

  “在图书馆工作嘛,自然知道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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