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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我觉得,赶在世界完蛋之前去一次理发店理理发倒也不坏。反正24个小时也干不成什么像样的事情。顶多洗个澡,换件干爽清洁的衣服,去一趟理发店。

  “小心,”她说,“眼看就到夜鬼巢穴,都听到声音了,怪味也嗅到了,紧贴着我,别离开!”

  我侧耳倾听,又抽了抽鼻子,觉察不出有什么动静和气味。唏唏嘘嘘的声响倒若有所闻,但无从辨别清楚。

  “那些家伙知道我们走近不成?”

  “那还用说,”女郎道,“这里是夜鬼的领地嘛!没有它们不知道的。而且都很恼火——因为我们穿过它们的圣域并向其巢穴逼近。说不定抓住我们给点厉害的看,千万别离开我哟!哪怕离开一点点,它们都会伸出胳膊把你拖到什么地方。”

  我们把连着两个人的绳子缩得很短,保持50厘米左右的距离。

  “注意,这边的壁没有了。”女郎用尖锐的声音说着,用手电筒照着左侧。

  如她所说,左侧的壁不知何时无影无踪,而代之以浓黑浓黑的空间。光线如箭一般穿透黑幕,消失在前方更浓重的黑暗里。这黑暗宛似喘息的活物,不停地蠕动。黑得那般令人毛骨悚然,犹若稠稠的果冻。

  “听见了?”她问。

  “听见了。”

  现在我也可以真切地听见夜鬼的声音了。不过准确说来,较之声音更近乎耳鸣,近乎穿过黑暗如钻头一般直刺耳鼓那种无数飞蛾的呻吟。呻吟在洞壁之间剧烈地回响,以奇异的角度旋转着钻进我的耳鼓。我恨不得当即扔开手电筒,蹲在地面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似乎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都在遭受仇恨的锉刀的折磨。

  这种仇恨不同于迄今为止我体验过的任何一种仇恨。它们的仇恨如地狱之穴刮出的疾风一般试图将我们一举摧毁,毁得粉身碎骨。仿佛将地下的黑暗一点点收集浓缩起来的阴暗念头,以及在失去光和眼睛的世界里被扭曲污染的时间河流,聚成巨大的块体劈头盖脑朝我们压来。我还从不知道仇恨居然有如此的重力。

  “不要停步!”她朝我耳朵吼道。声音干干巴巴,但不发颤。

  经她如此一吼,我才意识到自己已止住脚步。

  她使劲一拉系在两人腰间的绳子,说:

  “不能停,停下就完了,就要被拖到黑处去。”

  然而我的脚还是没动。它们的仇恨将我的双脚牢牢固定在地面。我觉得时间正朝着那怵目惊心的太古记忆倒流,自己则无处可去。

  黑暗中她狠狠打我一个嘴巴,一瞬间几乎使我耳聋。

  “右边!”我听得她大声吼叫,“右边,迈右脚,右边!笨蛋!”

  我好不容易向前抬起簌簌发抖的右脚。同时觉察出它们的声音里混杂着一丝失望。

  “左边!”

  在她吼叫之下,我迈出左脚。

  “对了,就是这样,就这样一步步往前移动。不要紧?”

  我答说不要紧。其实自己也搞不清说没说出声来。我所知道的,只是夜鬼像女郎警告的那样力图把我们拖入更浓郁的黑暗。为此它们把恐惧从我们的耳朵浸入体内,首先把脚固定,再慢慢拉到手里。

  一旦起步,我不由涌起一股急欲掉头回跑的强烈冲动。恨不能马上逃离这个险境。

  女郎似乎看出我的心情,伸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

  “照着脚下,”她说,“背贴墙,一步步横走,明白?”

  “明白。”

  “千万别往上照。”

  “为什么?”

  “夜鬼就在那里,就在头顶。”她窃窃私语似的说,“绝对不能看夜鬼,看见就再也别想迈步。”

  我们在手电筒光下确认着落脚处,一步步横走。不时掠过脸颊的冷风送来一股死鱼般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每次我都几乎屏住呼吸,恍惚进入巨鱼那内脏冒出蛆虫蠕动的腹腔。夜鬼的声音仍响个不停。声音很令人不快,仿佛从不该出声的地方勉强挤压出来似的。我的耳鼓依然敞着被钻开的洞,口中酸臭的唾液连连涌出。

  但我还是机械地横迈脚步,全神贯注地交替移动左脚和右脚。女郎有时向我说句什么,可惜我的耳朵听不确切。我猜想,只要我还活着,恐怕就无法把它们的声音从记忆中抹除,而不知何时将再度连同黑暗朝我袭来。并且迟早用黏糊糊的手牢牢抓住我的脚腕。

  我已弄不清进入这噩梦般的世界后过了多长时间。她手中的夜鬼干扰器表示依然运作的小绿灯依旧亮着,时间应当不会很久。但我还是觉得有两三个小时。

  不一会,我突然感到空气的流势遽然一变。腐臭减弱,耳朵的压力如潮水般退去,声响也有变化。觉察到时,夜鬼的声音也已变成遥远的海啸。最险恶的地段已经穿过!女郎把手电筒往上照去,光亮重新照出岩顶。我们靠着岩壁,深深吁了口气,用指尖抹去脸上黏糊糊凉丝丝的汗水。

  两人都久久缄口不语。夜鬼遥远的声音也很快消失,沉寂再次笼罩四周。惟有某处水滴落地的低微声响虚幻地荡开。

  “它们恨什么恨得那么厉害呢?”我问。

  “恨光明世界和住在那里的我们。”

  “很难相信符号士会同它们一个鼻孔出气,即便有利可图。”

  她没有回答,只是猛地攥紧我的手腕。

  “嗳,可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不知道。”我说。

  “我想,要是我也能跟你一起去那个你即将去的世界该有多妙啊!”

  “抛弃这个世界?”

  “嗯,是的。”她说,“这世界没什么意思。在你意识中生活倒美好得多。”

  我默默摇头。我可不愿意在自己的什么意识中生活,不愿意在任何人的意识中生活。

  “反正先往前走吧。”她说,“不能总呆在这里,得找到当出口的下水道才行。现在几点?”

  我按下手表的小钮亮起表盘灯。手指仍旧微微发颤,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8点20。”我说。

  “该换干扰器了。”说着,女郎打开新的干扰器,将用过的切换成充电状态,随手揣进衬衫与裙子之间。如此看来,进洞后刚好过了一小时。按博士的说法,再稍走一会,该有一条路向左拐往绘画馆林阴路方向。到了那里,地铁就在眼皮底下。至少地铁是文明的延伸线。这样我们即可好歹脱离夜鬼之国。

  走了一阵子,路果然成直角向左拐去。估计来到街旁银杏树的下面。初秋时节,银杏应该缀满依然密密麻麻的绿叶。我在脑海中推出暖洋洋的太阳光线、绿茵茵的草坪气息和乍起的秋风。我真想躺在那里几小时仰望长空——去理发店理完发就直接去外苑,倒在草坪上仰望白云蓝天。然后尽情喝一通冰镇啤酒,在世界完蛋之前。

  “外面是晴天?”我问走在前面的女郎。

  “是不是呢?搞不清。也是没法搞清的吧?”

  “没看天气预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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