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村上春树 >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 上页 下页


  我有点费解,但不再追问。我的处境容不得自己向别人絮絮发问。自己是来完成工作的。我的委托人将声音消掉也罢排除也罢,抑或到处洒伏特加果汁饮料也罢,都不关我生意上的事。 因此我只管默不作声地继续走路。

  不管怎样,由于水流声已被消除,四下一片寂然,就连长胶靴的唧唧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头顶上响起两三次仿佛有人对搓石子的声响,转瞬即逝。

  “看形迹好像有夜鬼混进过这一带,我放心不下,就赶来这里接你。按理,那些家伙是绝对到不了这里的,但毕竟偶有发生,伤透脑筋。”男子说。

  “夜鬼……”

  “在这种地方冷不防撞上夜鬼,你恐怕也是吃不消的。”男子说着,以极大的声音“嗬嗬”地笑了起来。

  “啊,那倒是。”我附和道。无论夜鬼还是其他什么,我可不愿意在这么黑的地方碰见不伦不类的东西。

  “所以才来迎你。”男子重复一遍,“夜鬼可不是儿戏。”

  “亏您想得周到。”我说。

  往前走了一阵,听得前面有水龙头喷水样的声响。瀑布!我用手电筒大致一晃,具体看不清楚,反正像来头不小。假如声音未被消除,想必相当了得。往前一站,飞沫顿时把风镜溅上了水珠。

  “是要从中钻过去吧?”我问。

  “是的。”男子再未多言,大步流星地向前跨去,转眼在瀑布中消失得了无形影。无奈,我也急急追了过去。

  好在我们钻的路线正是瀑布流量最薄弱的地方。尽管如此, 身子还是险些被击倒在地。虽说严严实实地穿着雨衣,但也还是要冒着瀑布的枪林弹雨方能进入研究室——这点无论怎么好意看来都未免荒唐。如此做法估计是为了保守机密,可也应该采用多少与人为善的方法才是。我在瀑布中跌了一跤,膝盖重重地撞在石头上。由于声音已被消除,声音与造成声音的现实之间完全失去了平衡,致使我不知所措。瀑布本来应该有与其本身相应的音量的!

  瀑布里边,有个大小仅能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进去一直往前,尽头是一扇铁门。男子从雨衣袋里掏出一个小计算器样的玩艺儿插入铁门的空隙,操作片刻,铁门悄然从内侧闪开。

  “啊,到了,请进。”男子先让我进去,他自己也进来把门锁上。

  “够受的吧?”

  “怎么也不能说不至于。”我慎重地应道。

  男子用绳子把气灯吊起,风帽风镜没摘就笑了起来,笑得奇特,阴阳怪气。

  我们走进的房间相当宽大,如游泳池的更衣室,毫无生活气息。搁物板上整整齐齐放着的,全是与我穿的一样的黑色雨衣和长胶靴。我摘掉风镜,脱去雨衣挂在衣架上,长胶靴放在搁物板上,手电筒挂在壁钩上。

  “抱歉,让你受这么多折腾。”男子说,“不过也真是马虎不得。一些家伙前前后后盯着我们,不能不加这些小心。”

  “是夜鬼吗?”我若无其事地放出引线。

  “是的。夜鬼是其中之一。”说罢,男子独自点了下头。

  接着他把我领进更衣室里边的客厅。脱下黑色雨衣后,男子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文质彬彬的小老头。倒并不胖,但长得结结实实,一副坚不可摧的样子。脸上神采奕奕,从衣袋掏出眼镜一戴,完全是战前大政治家的风度。

  他让我在沙发上落座,自己则在办公桌后面坐定。房间布置同我最初进的那个房间毫无二致。地毯颜色一样灯具一样墙纸一样沙发一样统统一样。茶几上放着同样的烟盒。办公桌上有台历,回形针同样散乱地撒在那里。使人觉得好像绕一圈后又返回了同一房间。或许果真如此,也可能并非如此。况且我也不可能一一记得回形针散乱的样式。

  老人打量了我一会,然后捏起一枚回形针拉得笔直,用来捅指甲的根部。捅的是左手食指。捅罢指甲根,把已拉直的回形针扔进烟灰缸。我心中思忖,下辈子我脱生成什么都好,但就是不当这回形针。居然被这莫名其妙的老人捅完指甲后顺势扔进烟灰缸——简直叫人不寒而栗。

  “据我掌握的情报,夜鬼和符号士正在握手言和。”老人说,“不过这些家伙当然不至于因此而同仇敌忾。夜鬼老谋深算,符号士野心勃勃。所以他们的勾结只限于一小撮。但也不是好的苗头。本来不该来这里的夜鬼在这一带偷偷出没一事本身就非同小可。如此下去,迟早要变成夜鬼一统天下。那一天我可就大事不妙了。”

  “言之有理。”我说。

  至于夜鬼究竟是何形体,我自然揣度不出,不过要是符号士们同某种势力狼狈为奸,对我也是糟糕透顶的事情。因为我们同符号士们原本处于非常微妙的平衡状态,相互僵持不下。哪怕有一点点外力介入,都可能使一切变得不可收拾。不说别的,单单我不知道夜鬼为何物而对方知道这点,已经致使平衡土崩瓦解。当然,我之所以不知道夜鬼是因为我是基层现场的独立工作人员,而上头那伙人很可能早已了如指掌。

  “啊。这个就不去管它了。只要你可以,就请马上开始工作好了。”老人说。

  “好的。”

  “我委托代理人派一名最能干的计算士过来,你怕是有些名声,大家都夸你。有本领,有胆识,做事干练。除去缺乏协调性这点,听说无可挑剔。”

  “过奖。”我谦虚一句。

  老人又阴阳怪气地放声大笑。“协调性那玩艺儿怎么都无所谓,关键在于胆识。要当上一流计算士必须有胆识,报酬相应也高。”

  我无话可说,默默听着。老人又笑了,笑罢把我领到隔壁工作间。

  “我是生物学者。”老人说,“说是生物学,可我干的范围非常之广,一言难尽。从脑生理学到音响学、语言学、宗教学,都有所涉及。由自己来说是不大好——我从事的是极富独创性的有极大价值的研究。眼下正进行的主要是哺乳动物口腔上颚的研究。”

  “口腔上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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