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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嗳,拧发条鸟,你在井底的时候,我基本倒在这儿做日光浴。从这里一边望那空屋院子,一边晒太阳想你来着——拧发条鸟就在那里,就在黑咕隆咚的井底忍饥挨饿,正一步步接近死亡,他不可能从那里出来,只我晓得他在那里。这么一想,我就可以非常非常真切地感受到你的痛苦你的不安你的惶恐。嗯,知道么?这样我才觉得非常非常切近地接近了你拧发条鸟这个人。真的没打算害你哟,真的,不骗你。不过嘛,拧发条鸟,我是想再往前逼你几步来着,逼到最后一步,逼到你站都站不稳怕得不得了再也坚持不住的时候。我想这对我对你都是好事。”

  “但我觉得,一旦你真的逼到最后一步,说不定就一直逼到底。这可能比你想的容易得多。因为逼到最后一步。只消再进一步就完事了。并且事后你会这样想:终归还是这样对我对你都好。”说罢,我喝了口啤酒。

  笠原May紧咬嘴唇沉思。“不是没有可能。”她停顿一下,“我也把握不住的。”

  喝光最后一口啤酒、我欠身立起,戴上太阳镜,从头顶套上湿透汗的T恤。“谢谢你的啤酒。’”

  “嗳,拧发条鸟,”笠原May说,“昨晚家人去别墅以后,我也下井来看。在井底待了五六个小时,一动不动坐着。”

  “那么说,绳梯是你解开拿走的喽?”

  笠原May稍微皱下眉头,“不错,是我拿走的。”

  我视线落在草坪上。吸足水的地面蒸起烟田般的热气。笠原May把烟头投进‘清爽”罐熄掉。

  “起始两三个小时没什么特别感觉。当然,黑得那么厉害,多少有点心慌,但还算不上害怕呀惊恐什么的,我不是一有点什么就吓得大嚷大叫那类女孩。心想不过黑点罢了,人家拧发条鸟不也在这里待了好几天,不还说什么危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也没有吗!但两三小时过后,我开始渐渐闹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觉得一旦一个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身体就有什么不断鼓胀。就好像盆里的树根很快越长越大最后把盆胀裂似的,觉得那个什么在我体内一个劲变大很可能最后把我自身稀里哗啦地胀破。太阳光下好端端收敛在我身体里面的东西,而在黑暗中却像吸足特殊营养似地长得飞快,惊人地块。我很想控制,但就是控制不住。这么着,我一下子害怕得不行。那么怕生来还是头一次。整个人马上就要给我体内那白白的烂泥似的脂肪块样的东西取代!它要一口吞掉我!拧发条鸟,那烂泥似的东西一开始真的很小很小的哟!”

  笠原May闭住嘴,以追忆当时感受的神情注视自己的手。“真的很怕,”她说,“肯定我是想让你也这么怕来着,想让你听见它咔嚓咔嚓啃你身体的声音来着。”

  我在帆布椅坐下,看着笠原May泳衣包着的形体。她虽已十六,但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乳房和腰波还没发育成熟。这使我想起用最少的线条栩栩如生勾勒出的图形。但同时她的肢体又好像有一种令人感到老成的东西。

  “这以前你可有过被玷污的感觉?”我不由问道。

  “被玷污?”她略略眯细眼睛看着我,“所谓被玷污,指身体?指给谁强奸了,是这个意思?”

  “肉体上也好,或者精神上也好。”

  笠原May视线落在自己身体上,尔后又折回我:“肉体上没有。我还是处女呢!胸部让男孩子摸过,隔衣服摸的。”

  我默默点头。

  “精神上如何我无法回答,不明白精神上被玷污是怎么回事。”

  “我也说不确切。那仅仅是有没有那种感觉的问题。如果你没那种感觉,那么你就没有被玷污,我想。”

  “干吗问我这个?”

  “因为我认识的人里有几个人有这样的感觉,并且派生出许多复杂问题。还有一点想问:你为什么老是没完没了地考虑死呢?”

  她衔支烟,一只手灵巧地擦燃火柴,戴上太阳镜。“你不怎么考虑死?”

  “考虑当然也是考虑,但不经常。有时候。和世上一般人一样。”

  “拧发条鸟,”笠原May说,“我是这么想的,人这东西肯定一生下来就在自己本体中心有着各自不同的东西,而那一个个不同的东西像能源似地从内里驱动每一个人,当然我也不例外。但我时常对自己不知所措。我很想把那东西在我体内随意一胀一缩摇撼自己时的感觉告诉别人,但没人理解。当然也有我表达方式不够好的问题。总之谁都不肯认真听我说下去。表面上在听,其实什么也没听进去。所以我时常烦躁得不行,也才胡来。”

  “胡来?”

  “如把自己闷在井底,骑摩托时两手从后面捂住开车男孩的眼睛。”说着,她把手按在眼旁伤疤上。

  “摩托车事故就是那时发生的?”我问。

  笠原May露出诧异的神情看着我,问话好像没听到。但我口中说出的理应一字不漏传到她耳朵。她戴着深色太阳镜,看不清她眼神,但其整个面部倏然布满一种麻木阴影,宛似油洒在静静的水面。

  “那男孩怎么样了?”我问。

  笠原May兀自叼烟看我。准确说来,是看我的病。“拧发条鸟,我非得回答你的问话不成?”

  “不愿回答不回答也可以。话是你引起的,你不愿说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笠原May全然不作一声,仿佛很难决定怎么样才好。她把烟大口吸入胸腔,又徐徐吐出。然后懒洋洋摘下太阳镜,紧紧闭起眼睛仰面对着太阳。见得如此动作,我觉得时间的流动正一点点减速。时间的发条似乎开始松动,我想。

  “死了。”良久,笠原May终于放弃什么似的,以毫无生气的声音说。

  “死了?”

  笠原May把烟发抖落地面,拿起毛巾一次接一次擦脸上的汗。之后就像想起一件忘说了的事,事务性地迅速说道:“因为那时速度已相当快。在江之岛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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