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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见我走近,笠原May欠起身,伸手把收录机关了。她比上次见时晒黑好多。不是周末偶尔到海滩晒一次那种一般的黑。黑得十分均匀,全身上下真可谓从耳轮到趾尖统统黑得完美无缺。估计每天每日一味在这里晒太阳来看,我在井底那几天怕也不例外。我四下打量一番,院落光景同上次来时差不多少。剪割得整整齐齐的草坪舒展开去,放空水的水地干涸得一看都觉得嗓子冒烟。

  我在她旁边的帆布椅坐下,从衣袋掏出柠檬糖。热,糖和包装纸全贴在了一起。

  笠原May半天没有开口,只顾盯视我的脸。“嗳,拧发条鸟,脸上那块痣到底怎么回事?”

  “你问怎么回事我也不明白。反正注意到时就已经那样子了。”

  笠原May半支起身,往我脸上通规。她用指尖指去鼻侧的汗,往上顶了下眼镜梁。镜片颜色很深,几乎看不清里面眼睛。

  “可有过什么感觉?为什么变成那个样子?”

  “一点儿也没有。”

  “半点也?”

  “从井里出来不久往镜子里一看就这模样,就这么回事。”

  “痛?”

  “不痛,也不痒,只有点儿发热。”

  “去医院了?”

  我摇下头:“去怕也没用。”

  “或许。”笠原May说,“我也讨厌大夫。”

  我摘下帽子,拿开眼镜,掏手帕擦把额上的汗。灰T恤腋下已出汗出得发黑了。

  “好漂亮的泳衣。”我说。

  “谢谢。

  “像是什么废物利用,最大限度利用有限能源。”

  “家人不在时,上边也解掉来着。”

  “呵。”

  “当然,怎么解也那么回事,反正下边没有像样的内容。”她辩解似地说。

  她泳衣下凸现的乳房确乎很小,且没甚隆起。“就穿这玩艺儿游过?”我询问。

  “没有。彻底的旱鸭子。你这拧发条鸟呢?”

  “能游。”

  “多远?”

  我用舌尖翻转一下柠檬糖,说:“任凭多远。”

  “10公里?”

  “差不多。”我想象自己在克里他岛海滨游泳的光景。导游手册介绍说沙滩白得反正就是白,海水颜色浓得像葡萄酒。我想象不出颜色浓如葡萄酒是什么海。不过大约不坏。我再次擦把脸上的汗。

  “家人现在不在?”

  “昨天就去伊豆别墅了。周末,都去了。都去也不过父母和弟弟。”

  “你不去?”

  她做出略微耸肩的姿势。接着从浴巾里拿出短支“希望”和火柴,街在嘴上点燃。

  “拧发条鸟,你脸怎么那么恶心啊?”

  “在黑得要命的井底不吃不喝待了好几天嘛,脸当然要不成样子。”

  笠原May摘下太阳镜,脸转向我。她眼旁仍有很深的疤痕。“嗳,拧发条鸟,生我的气?”

  “讲清楚。我觉得自己有一大堆事情要考虑,顾不上生你的气。”

  “太太回来了?”

  我摇头道:“最近来了封信,说再也不回来了。既然信上说再不回来,也就是说久美子是不回来了。”

  “一旦定下决心,绝不轻易改变——是这样的人吧?”

  “不改变的。”

  “可怜的拧发条鸟,”笠原May说着直起身子,伸手轻碰我的膝盖。“可怜啊拧发条鸟!暧,拧发条鸟,也许你不相信,我真的直到最后都打算把你好端端从井里救出来着,只不过想吓唬你让你受受罪,让你发抖让你喊叫罢了。想试验一下你到什么地步才能迷失自己才能惊慌失措。”

  我不知说什么合适,默默点头。

  “哎,以为我动真格的了?以为我真想让你死在那里?”

  我手里揉搓一会柠檬糖纸。“说不清楚啊。你那时说的话,听起来既像是真格的,又像是仅仅吓唬我。井上井下两头说话,声波很是不可思议,表情也没办法判断准确。不过说到底,我想这已不是何是何非那种性质的东西了。明白么,现实这玩艺儿是由好几层复合成的。所以,在那层现实里或许你真要害我,而在这层现实里你也许没那个念头。我想问题在于你取哪层现实,我又取哪层现实。”

  我把揉成团的柠檬糖纸扔进“清爽”空罐。

  “暖拧发条鸟,有件事求你,”笠原May说着,指一下草坪上的引水软管,“用那软管往我身上喷点水好么?不常淋水,脑袋晒得要出毛病似的。”

  我从帆布椅爬起,走到草坪那边拾起蓝色的塑料软管。软管热乎乎软乎乎的。我拧开树阴下的自来水龙头放水。一开始水在软管里升温,出来艄水眼开水差不多,不一会一点点变凉,最后成了冷水。我朝躺在草坪上的笠原May身上使劲儿喷去。

  笠原May闭紧双眼,身体对着水帘。“凉丝丝的,舒服极了!你不也来点儿?”

  “这可不是泳衣。”我说。不过眼看笠原May淋得真好像那么畅快淋漓,便觉很难再忍耐下去,毕竟赤日炎炎。于是我脱去汗水打湿的T恤,弯腰往头上浇水,又顺便掬到嘴里尝了尝,凉凉的满好喝。

  “哎,是地下水吧?”我问。

  “是啊,从地下泵上来的,冰凉凉的很舒坦是吧?可以喝的!前段时间请保健站的人化验过,说水质毫无问题,还说东京城里很难有这么好的水。化验的人都好像很意外。但没有饮用,总有点放心不下。这一带房子建得密密麻麻的,谁知道混进什么呢,对吧?”

  “不过想起来也真是不可思议,对面宫胁家干得滴水皆无,这里却有这么新鲜的水一个劲儿上蹿。一胡同之隔,怎么差得这么悬殊?”

  “这——,什么道理呢?”笠原May歪头沉思。“大概水脉不巧有了点变化,结果那边干了,这边并没干。具体因为什么我可不大清楚。”

  “你家没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我试探道。

  笠原May锁起眉,摇摇头道:“这10年来,我家发生的唯一不妙的事,就是无聊、百无聊赖!”

  笠原May由我往身上喷了一阵子水,然后边用毛巾擦身边问我喝不喝啤酒,我说想喝。她从家里拿出两罐Heineken,她一罐,我一罐。

  “拧发条鸟,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怎么办。”我说,“不过有可能离开这里,我想。或者离开日本也不一定。”

  “离开日本去哪里?”

  “克里地岛。”

  “克里他岛?这可和那个人有什么关系?和那个叫作什么克里他的女的?”

  “有一点点。”

  经原May想了一会说:“把你从井里救上来的也是那个叫作什么克里他的?”

  “加纳克里他。”我说,“是的,是加纳克里他把我从井里救上来的。”

  “你肯定朋友多。”

  “也不是。总的说来以少闻名。”

  “可加纳克里他怎么会晓得你在井底呢?下井的事你不是跟谁也没说的吗?那她怎么晓得你在那里呢?”

  “不知道。”我说,“也请不出。”

  “总之你是要去克里他岛?”

  “还没想定。我是说有那种可能性。”

  笠原May叼烟点燃,指尖碰下眼旁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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