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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跟你说,我马上就去打工,可以的话不一块儿去?这工作要两人一组。和认识的人一起作为我也轻松些。不是么,第一次见面的人总是问这问那的。什么十几岁啦,干吗不上学啦,吸吸嗑嗑的。弄不好,还可能碰上变态分子。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的吧?所以,要是你肯同我搭档,作为我也松口气。”

  “可是上次你说过的假发公司那项调查?”

  “正是,”她说,“1点到4点在银座数秀脑袋瓜子的个数罢了,容易着哩。再说对你也有帮助。你这光景,早晚也要秃的,趁现在多多观察研究一番岂不很有好处?”

  “可你大白天不上学在银座做这个,不给抓去教养?”

  “只消说是社会实践课在搞调查就行了嘛。总是用这手蒙混过关,没事儿。”

  我没有特别要做的事,决定与她同行。签原May往公司打电话,说马上就过去。电话中她说话还是很像样的:是的,我想和那个人搭伴儿一起做。嗯,是那样的。没关系。谢谢。知道了,明白了,我想12点多可以赶到。考虑到妻可能提前回来,我留了个字条,说6时返回,然后同笠原May一块儿出门。

  假发公司位于新桥。笠原May在地铁中简单介绍了调查内容。她说就是站在街头数点来往行人中秀脑袋(或称头发简约者)的人数,并根据秃的程度分成三个等级。梅,看上去头发约略稀疏者;竹,相当稀疏者;松,彻底光秃。她打开资料夹,给我看里面各种秃例。果然根据程度将所有秃法划分为松竹梅三级。

  “基本要领这就明白了吧?就是说秃成什么样的人归为哪一等级?细说倒多得说不完的,大致哪种属哪级该心中有数了吧?差不多就行。”

  “大致是明白了。”我信心不大足。

  她旁边坐着一个明显达到“竹”级的职员模样的胖男人,显得很不自在地不时往那小册子斜上一眼。笠原May则全然不当回事。

  “我负责区分松竹梅,你在旁边当我说松说竹时往调查表上记录就成,怎样,容易吧?”

  “倒也是。”我说,“不过这项调查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那我就不晓得了。”她说,“那帮人四处搞这调查的,新宿呀涩谷呀青山呀。怕是调查哪条街上秃头人最多吧。或许调查松竹梅人口比例也不一定。反正不管怎样,那帮人有余钱,所以才往这方面开销。毕竟假发是赚钱行当。奖金比那一带的贸易公司还多出好多。晓得为什么吗?”

  “这?”

  “因为假发的寿命实际上相当有限。你也许不知,一般都超不过两三年。最近的假发做得十分精巧,消耗也就格外厉害。顶多两三年一过,就要换新的了。由于紧贴头皮,压得假发下面的原生发比以前更薄,必须换戴更为严实合缝的。这么着,总之就是说,;要是你用假发用两年不能再用了,你难道会这么想:呢,这假发玩完了,报销了,可买新的又花钱,也罢,明天开始我就不戴假发上班好了!你会这么想不成?”

  我摇摇头:“大概不至于。”

  “就是嘛,不至于的嘛。就是说,人一旦启用假发,就注定要一直用下去,所以假发公司才发财的。一句话,跟药品经销商一回事,一旦抓住客人,那人就一直是客人,恐怕一直到死。不是么,你听说哪个秃脑瓜子一下子生出黑油油的头发来?假发那玩艺儿,价格差不多个个都50万,最费工的要100万哩!两年就更新一个,活活要命,这。汽车也还开四五年的嘛!而且不是还能以旧换新吗?可假发周期比这还短,又没什么以旧换新。”

  “有道理。”我说。

  “再说假发公司还直接经营美容院。人们都在那里洗假发剪真发。还用说,总不好意思去普通理发店往镜前一坐,道一声‘好咧’取下假发叫人理发吧,话说不出口嘛。光是美容院这项收入都好大一笔。”

  “你知道的事可真不少!”我叹服道。她身旁那位“竹”级职员模样人物全神贯注听我们谈话。

  “噢,我嘛,跟公司关系不错,问了好多好多事,”笠原May说,“那些人赚得一塌糊涂嘛。让东南亚那种低工资地方做假发,毛发都是当地收购的,泰国啦菲律宾啦。那地方的女孩们把头发剪了卖给假发厂。有的地方女孩嫁妆钱就是这么来的。世界也真是变了,我们这儿哪位老伯伯的假发,原本可是长在印度尼西亚女孩头上的哟!”

  给她这么一说,我和那位“竹”级职员不由条件反射地环视车厢。

  我们两人到新桥那家假发公司领了装在纸袋里的调查表和铅笔。这家公司销售额据说在同行业排名第二,但公司门口简直静得鸦雀无声,招牌一个也没挂,以便顾客无拘无束地出入。纸袋和表格上也只字未印公司名称。我把姓名住址学历年龄填在临时工登记表上交给调查科。这里也静得出奇,没有人对着电话大吼大叫,没有人挽起衣袖物我两忘他猛敲电脑。个个衣着整洁,工作悄无声息。或许理所当然吧,假发公司见不到有人秃头。其中说不定有人扣着自己公司产品。但我分不清哪个戴假发哪个没戴。在我此前见过的公司中,这里的气氛最为奇妙。

  我们从这里乘地铁来到银座大街。还有点时间,肚子也饿了,两人进“日日皇后”吃了汉堡包。

  “喂,拧发条鸟,”笠原May说,“你要是秃了,戴不戴假发?”

  “戴不戴呢,”我沉吟道,“我这人凡事就怕麻烦,秃就秃吧,或许那样算了。”

  “嗯,肯定那样合适,”她拿纸巾擦去嘴角沾的番茄酱,“秃那玩艺儿,我觉得并不像本人想的那么惨,用不着放在心上。”

  我“唔”了一声。

  吃罢,两人来到和光前面的地铁入口处坐下,数了两三个小时头发稀疏者人数。坐在地铁入口往下看上下阶梯人的脑袋,确实最能准确无误地把握头发的态势。笠原May报松或竹,我就记在纸上。看来她对此项作业甚为熟练,一次也没迟疑、含糊或改口过。极其迅速而准确地将发疏程度分为三级。为了不引起步行者注意,她以低而短促的声音报出“松”、“竹”。有时一次好几个头发稀疏者通过,这时她就要“梅梅竹松竹梅”地快嘴快舌。一次有一位颇有风度的老外土(他本身一头银发)观看了一阵子我俩的作业,然后向我问道:“访问,二位在此做的是什么呢?”

  “调查。”我简短回答。

  “什么调查?”他问。

  “社会调查。”我说。

  “梅竹梅。”笠原May低声对我说。

  老绅士以不解的神情又看了一会,终于作罢离去。

  一道之隔的三超百货大楼的时钟告知4点,两人结束调查,又去“日日皇后”喝咖啡。工作倒像不费什么力气,但肩部和脖颈异常酸硬。也可能是我对暗暗数点秀头人数这一行为有某种类似愧疚的感觉所使然。乘地铁返回新桥公司途中,一看见秃头者就反射性地区分以松以竹。这很难说是令人惬意的事,却又怎么也控制不住,犹势之所趋。我们将调查表交给调查科,领了酬金。就劳动时间和内容而言,款额相当可以。我在收据上签了字,将钱装入衣袋。我和笠原May乘地铁到新宿,转小田急线回家。差不多到了下班高峰。我实在有好久没挤电车了,但并无什么亲切感。

  “工作不坏吧?”笠原May在电车上开口道,“轻松,报酬也过得去。”

  “不坏。”我含着柠檬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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