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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我是在福冈乡下长大的。家附近淌着一条小河,就是常见的灌溉用的小河。河淌着淌着就成了暗渠。那时我两三岁,和附近年龄比我大的孩子大约一起玩耍来着。同伴们让我坐上小船顺流而下。那肯定是他们常玩的游戏。可是当时下雨涨水,小船从同伴手中挣脱开来,带着我射箭似地朝渠口冲去。要不是附近一位老伯伯正巧路过那里,我想我保准被吞入暗渠,世上再没有我这个人了。”

  她用左手指碰了下嘴角,仿佛再次确认自己是否活着。

  “那时的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我仰面朝天躺着,两边是石墙似的河岸,上面是无边无际的很好看的蓝天。我就这样一个劲儿一个劲儿顺流而下,不知道情况有什么变化。但过一会我忽然明白前头有暗渠,真的有!暗渠很快就要临近,把我一口吞下。一股阴森森冰冷冷的感触即将把我包拢起来。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记忆。

  她吸了口咖啡。

  “我害怕,冈田,”她说,“怕得不行,怕很受不了,和那时候一样。我被一个劲儿冲去那里。我没有办法从那里逃开。”

  她从手袋里掏出烟街上一支,擦火柴点燃,慢慢吐了一口。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吸烟。

  “你是说结婚的事?”

  她点下头:“是,是结婚的事。”

  “结婚上可有什么具体问题?”我问。

  她摇摇头:“倒也没什么可以称为具体问题的问题,我想。当然细节性的说起来是说不完的。”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气氛上我又必须说点什么。

  “即将同谁结婚这种问题,任何人恐怕都多多少少有着差不多同样的心情。例如担心弄不好自己会犯大错什么的。莫如说感到不安是正常的。毕竟决定同谁生活一辈子不是个小事。但那么害怕我想是不必要的。”

  “那么说倒简单。什么任何人都如此,什么全都差不多……”

  时针已转过11点,必须设法适当结束谈话离开。

  不料没等我开口,她突然提出希望我紧紧拥抱她。

  “这是为何?”我吃了一惊。

  “给我充电嘛!”她说。

  “充电?”

  “身体缺电,”她说,“好些天来,我几乎每天都睡不实。刚睡就醒,醒就再也睡不着。什么都想不成。那种时候我就很想有个人给我充电,要不然很难活下去,不骗你。”

  我怀疑她醉得厉害,细看她眼睛。但眼睛和往常同样机灵而冷静,丝毫没有醉意。

  “可你下周要结婚了哟!叫他抱不就行了,怎么抱都行,每天晚上抱都行。结婚那玩艺儿为的就是这个。往后就不至于电气不足了。”

  她不应声。双唇紧闭,定定看着自己的脚。两只脚整齐并在一起。脚白白的,很小,生着十只形状娇好的脚趾。

  “问题是现在,”她说,“不是什么明天什么下周什么下个月,是现在不足!

  看样子她是的的确确想得到谁的拥抱,于是我姑且搂紧她的身体。事情也真是奇妙。在我眼里,她是个能干而随和的同事。在一个房间工作,开玩笑,有时一块儿喝酒。然而离开工作在她宿舍抱起其身体来,她不过是暖融融的肉团儿。说到底,我们仅仅在单位这个舞台上扮演各自的角色。一旦走下舞台,抹去在台上相互给予对方的临时形象,我们都不过是不安稳不中用的普通肉团儿,不过是具有一副骨骼和消化器官和心脏和大脑和生殖器的半热不冷的肉团儿。我在地板靠墙坐着,她全身瘫软地靠住我。两人一声不响,就这样久久抱在一起。

  “这回可以了吧?”我问。听起来不是自己的声音,好像别的什么人在替我说话。我察觉她点了下头。

  她身穿一件运动衫和一条及膝的薄裙。但我很快得知她那下面什么也没有穿。于是我几乎自动勃起。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勃起。她热乎乎的气息一直呼在我脖颈上。

  我没和她睡,但归终给她“充电”充到两点。她请求我不要丢下她回家,到我在这里抱她抱到她睡着。我把她带到床上,让她躺下。但她总是睡不着。我就一直抱着已换穿睡衣的她“充电”。我感觉到她的脸颊在我的臂弯里变热,胸口怦怦直跳。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否地道。但此外我又找不出处理这种情况的办法。最简单不过的是同她睡。而我尽量将这一可能性逐出脑海。我的本能告诉我不应该那样。

  “暖,冈田,别为今天的事讨厌我。我只是缺电缺得不知怎么好。

  “没什么,我很理解。”我说。

  我本想往家打个电话。问题是该如何向久美子解释呢?说谎我不愿意,而逐一道明原委我也不认为就能得到久美子的理解。想了一会,索性作罢。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想。两点离开她房间,回到家已3点了。找出租车费了时间。

  无须说,久美子很生气。她没有睡,坐在厨房餐桌旁等我。我说和同事喝酒了,喝完又打了麻将。她问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能打,我说没想起来。她当然不信,谎言马上露了马脚。因为我有好几年没打什么麻将了,况且我这人天生就不会说谎。归终,只好如实招供,从头到尾招供,只省略了勃起部分。我说真的和她什么事也没有。

  久美子三天没和我开口,全然没有开口。睡觉分两个房间,吃饭各吃各的。可以说是我们婚姻生活遭遇的最大危机。她对我真的动了气,我也十分理解她所以动气的心情。

  “如果你处于我这个角度,你会怎么想?”沉默三天后,久美子对我这样说道。这是她第一句话。“如果我一个电话也不打地星期天下半夜3点回来,回来说刚才跟一个男的躺在一张床上,但什么事也没于放心好了相信我,只是给那个人充电,这就吃早餐吃完好好睡个大觉,你能不生气你能相信?”

  我默然。

  “可是比这还严重!”久美子说,“你起始说说来着!起始你说跟某某喝酒打麻将。不折不扣的谎话!又怎么能让我相信你没和那人睡?怎么能让我相信你那不是谎话?”

  “一开始说谎是我的不对,”我说,“所以说谎,是因为说实话太麻烦,三言两语说不清。但这点希望你相信:的确没发生什么失体面的事。”

  久美子在桌面趴了一会。我觉得周围空气似乎正一点点稀薄起来。

  “我说不好,除了说希望你相信,说不出别的来。”我说。

  “既然你说希望我相信,相信就相信吧。”她说,“不过有一点你记住:我也许迟早对你做出同样的事。那时你可得相信我。我有这样做的权利。”

  她还没有行使这个权利。我不时想她行使时会怎样。或许我会相信她,但恐怕同样是以一种复杂而无奈的心情。何苦非特意那样做不可呢?而这无疑是久美子当时对我怀有的心情。

  “拧发条鸟!”有谁在院子里喊我。原来是笠原May。

  我边用浴巾擦头发边走进檐廊。她坐在檐廊咬着拇指甲。戴一副同第一次见时一样的深色太阳镜,乳黄色棉布裤,黑色港衫。手里拿着资料夹。

  “从那儿跳墙过来的。”笠原May手指砌块墙道,拍了拍裤子的灰,说,“估计差不多才跳的,幸好真是你家。跳错跳到别人家可就不大妙了。”

  她从衣袋掏出短支“希望”点燃。

  “噢,还好?”

  “凑合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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