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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我决心死完全由于痛苦。由于疼痛。”加纳克里他说,“但我所说的痛不是精神上的痛,不是比喻性质的痛,我说的痛纯粹是肉体上的痛,单纯的、日常的、直接的、物理的、因而实实在在的痛。具体说来,有头痛、牙痛、月经痛、腰痛、肩酸、发烧、筋肉痛、烫伤、冻伤、扭伤、骨折、跌伤……就是这类痛。我远比别人频繁而强烈得多地体验这种种痛苦。例如,我的牙似乎生来就有毛病,一年到头总有地方痛。即使刷得再仔细次数再多再少吃甜东西,也还是无济于事。无论怎么预防都必得虫牙。加之我又属于麻醉药不大见效的体质,看牙医对我真就像是噩梦。那实在是无可形容的痛苦,是恐怖!此外月经痛也非同小可。我的月经极端地重,整整一个星期下腹部都像有锥子往里钻似地痛。还有头痛。您恐怕很难明白,那实在痛得叫人掉泪。每个月都有一个星期遭受这严刑拷打般的痛苦。

  “坐飞机时,气压的变化总是把脑袋弄得像要裂开似的。医生说大概是耳朵结构的问题,说如果内耳结构对气压变化敏感,就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乘电梯也经常如此。所以即使上很高的楼我也不乘电梯。一乘脑袋就痛得像要四分五裂像血要从里边喷出。另外,一周还至少有一次胃痛,一绞一绞地痛,早上简直起不来床。去医院查了几次,都查不出原因。医生说可能是精神因素造成的。不管什么原因,反正痛是照样痛。然而在那种情况下我也坚持上学。因为要是一痛就不上学,差不多就别想上学了。

  “撞上什么东西,身体必定留下痕迹。每次对浴室镜子照自己身体时,都恨不得哭上一场,身上就像开始腐烂的苹果,到处黑一块紫一块。所以我不愿意在人前穿游泳衣,懂事后就几乎没去游过水。脚的大小左右不一样,每次买新鞋都伤透脑筋,很难买到左右差那么多的。

  “这么着,我极少参加体育活动。上初中时一次硬给别人拉去溜了一次冰,结果滑倒跌伤了腰,那以来每到冬天那个部位就一剜一剜地痛得厉害,就像一根粗针猛扎进去一样。从椅子起立都跌倒好几次。

  “还严重便秘,三四天排一次,除了痛苦没别的。肩酸也非比一般。酸起来肩简直硬成一块石头,站都站不稳,可躺下也还是受不了。过去从什么书上得知中国有一种刑罚,把人好几年关在狭窄的木笼里。我想那个痛苦大概就是这种滋味。肩酸最厉害时几乎气都喘不上来。

  “此外不知还能举出多少自己感受过的痛苦。不过没完没了尽说这个您怕也觉得枯燥,还是适可而止吧。我想告诉您的是:我的身体百分之百是一部痛苦记录簿。所有所有的痛苦都降落在我头上。我想自己是在被什么诅咒。无论谁怎么说,我都认为人生是不公平不公正的。假如全世界的人都同我一样背负痛苦活着,我也未尝不能忍受。可是并非如此。痛是非常不公平的东西。关于痛我问过很多很多人,但谁都不晓得真正的痛是怎么回事。世上大多数人平时都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痛。得知这点(明确认识到是在刚上初中的时候)我悲伤得差点儿落泪。为什么单单我一个人非得背负如此残酷的重荷活下去不可呢?可能的话,真想一死了之。

  “但同时我也这么想来着:不怕,这种情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肯定哪天早上醒来时痛苦会不告而辞地突然消失,而开始无忧无虚无苦无痛的全新的人生,可我毕竟对此没有足够的信心。

  “我一咬牙如实告诉了姐姐。说自己不情愿活得这么辛苦,问到底怎么办才好。马尔他想了一会,对我这样说道:‘我也觉得你确实出了什么差错。至于错在哪里,我还弄不清楚,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还不具有做出那种判断的能力。我能说的只是——无论如何你都最好等到二十岁,熬到二十岁再决定各种事情。’

  “这样,我就决定死活熬到二十岁再说。可好几年过去,情况半点也不见好转。不但不好转,反而痛得变本加厉。我明白过来的只有一点,就是‘伴随身体的长大,痛苦的量也相应增大’。但8年时间我都挺过来了,我尽量注意去发掘人生美好的一面。我已不再对任何人发牢骚,再痛苦我也总是努力面带微笑。哪怕痛得站立不稳我也迫使自己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反正哭也罢发牢骚也罢都减轻不了痛苦,而徒然使自己更加窝囊委屈。通过这样的努力,我开始受到很多人喜欢。人们认为我是个老实和气的姑娘。比我大的人信赖我,同年龄的人不少和我成了朋友。要是没有痛苦,我的人生我的青春真可能充满阳光。可惜痛苦总跟着我,就像我的影子。每当我稍稍开始忘记的时候,痛苦就马上赶来猛击我身体某个部位。

  “上大学后我有了个恋人,大学一年级时失去了处女的贞洁。但那对我——当然在预料之中——彻头彻尾是一种痛苦。有过体验的女友告诉我忍耐一段时间就习惯了,习惯了就不痛了,不要紧。然而事实上忍耐多久痛苦都不肯离去。每次和恋人睡我都痛得直流泪,对性交也就完全没了兴致。一天我对恋人说我固然喜欢你,但这种痛我再不想遭受第二次了。他大为意外,说哪有这么荒唐的事,‘肯定是你精神上有什么问题,’他说,‘放松一点就行了,痛就没有了,甚至觉得舒坦。大家不都在干么,怎么可能就你干不了呢!你努力不够,说到底是太姑息自己了。你把所有的问题都归罪于疼痛。呷噱这个强调那个又顶什么用呢!’

  “听他这么说,以前的忍耐一下子山洪暴发:‘开什么玩笑!’我说,‘你懂得什么叫痛苦!我感到的痛可不是一般的痛,我知道大凡所有种类的痛。我说痛时就真正地痛!’接着我一古脑儿说了以前自己体验过的所有的痛。但他似乎一样也理解不了。真正的痛这东西,没有体验的人是绝对理解不了的。就这样我们分了手。

  “随后我迎来了20岁生日。我苦苦忍耐了20年,总以为会有一个根本上的光辉转折,然而不存在那样的奇迹。我彻底绝望了,后悔不如早死!我不过绕着弯路延长自己的痛苦罢了。”

  一气说到这里,加纳克里他深深吸了口气。她面前放着蛋壳盘子,和喝光了的咖啡杯。裙子膝部放着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她陡然想起似地觑了眼搁板上的座钟。

  “抱歉,”加纳克里他用低涩的声音说,“话比预想的长多了。再占用时间恐怕您也为难。废话连篇,不知怎么道歉才好……”

  说着,她抓起白漆皮包带,从沙发站起。

  “请等等,”我慌忙劝阻。不管怎样,我不愿意她这么有头无尾地就此结束,“如果介意我的时间,没有那个必要。反正今天下午空闲,既然说到这里了,就请最后说完如何?还有很长没说吗?”

  “当然很长。”加纳克里他站着俯视我道。她双手紧授包带。“不妨说,这还只算是序言吧。”

  我请她稍等一下,走进厨房。对着洗碗池做两次深呼吸,从餐橱拿出两个玻璃杯,放冰块进去,斟上冰箱里的橙汁,将两个杯放到小托盘上,端起折回客厅。这些动作是慢慢花时间进行的。但折回时见加纳克里他仍凝然仁立未动。当我把橙汁杯放在跟前时,她这才转变主意似地在沙发坐下,皮包放在旁边。

  “真的不要紧吗?”她确认似地问,“把话彻底讲完?”

  “当然。”我说。

  加纳克里他把橙汁喝了一半,开始继续下文。

  “不用说,我没有死成。我想您也知道,要是死成了,根本就不可能这么坐在这里喝橙汁。”说罢,加纳克里他盯视我的眼睛。我微笑表示同意。她继续说:“我要是按计划死去,问题也就最后解决了。死了,永远没了意识,也就再感觉不出疼痛了,而这正是我希望的。不幸的是我选择了错误的方法。

  “5月29日晚上9点,我去哥哥房间提出借车用一下。刚买的新车,哥哥脸色不大好看。我没管那么多。买车时他也向我借了钱,没办法拒绝。我接过车钥匙,钻进那辆闪闪发光的丰田MRZ,开车跑了30分钟。新车,才跑1,800公里。轻快,一踩加速板忽地冲上前去,正合我意。快到多摩川大堤的时候,我物色到一堵看上去坚不可摧的石墙。那是一座公寓楼的外墙,又碰巧位于丁字路口的横头。为了加速,我保持足够的距离,而后将加速板一踩到底,驱车一头扎向墙壁。我想时速应有150公里。车头撞墙的一瞬间,我失去了知觉。

  “然而对我不幸的是,墙壁远比外表酥软得多。大概工匠偷工减料没打好墙基,墙壁倒塌,车头一下成了馅饼。但仅此而已。墙壁不够硬,承受不住车撞。而且,也许我脑袋乱套了——竟忘了解安全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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