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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较之照片,真人远为漂亮,漂亮得说是模特都不为夸张。看见她,恍若在看往日的东宝电影:加山雄三和星由里子出场了,汤本九郎扮演送外销饭的伙计,这当儿戈吉拉扑上前来……

  不管怎样,我把克里他让进家中,请她在客厅沙发坐下,热了咖啡端上。我问她吃了午饭没有。因看上去她总好像还空着肚子。她说还没吃。

  “不必介意,”她慌忙补充道,“不用管我的,午间一般只吃一点点。”

  “真的?”我说,“做三明治不费什么事,用不着客气。这类小东西我早已做惯了,手到擒来。”一她轻轻摇了好几下头,说:“谢谢您的好意。真的没有关系,请别再张罗,咖啡就足可以了。”

  吃罢饼干喝完咖啡,她多少显得舒缓下来。

  “今天我是代替姐姐来的。”她说,“我自称加纳克里他,加纳马尔他的妹妹。当然这不是我的原名,原名叫加纳细子。现在的名字是给姐姐当帮手之后才启用的。怎么说呢,算是职业用名吧,和克里他岛没什么关系,也没去过克里他岛。只是姐姐用了马尔他那个名字,就适当选了个相关的称呼。克里他这个名字是马尔他给选的。对了,冈田先生您去过克里他岛吗?”

  很遗憾,没去过,我回答。没去过,短时间也没有去的打算。

  “克里他岛迟早要去一次。”她说,旋即以甚为一本正经的神情点了下头。“克里他是希腊距非洲最近的海岛,是个大岛,古代文明很发达。姐姐马尔他也到了克里他岛,说那里好极了。风大,蜂蜜特别香甜。我特别喜欢蜂蜜。”

  我点头。我不怎么喜欢蜂蜜。

  “今天来有一事相求,”加纳克里他说,“请允许取一点府上的水。”

  “水?”我问,“你是说自来水?”

  “自来水就行。此外如果这附近有井,也想取一点井水。”

  “我想附近没有井,但在别人家院子里倒是有一眼,不过干了出不来水。”

  加纳克里他以颇有些复杂的眼神看着我,“那并真的出不来水么?的确是那样的?”

  我想起女孩往井里扔砖块时那“砰”一声干巴巴的声响,说:“的确干涸了,没错儿。”

  “也罢。那就取府上自来水好了。”

  我领她走进厨房。她从白漆皮包里拿出两个小瓶样的容器,往一个里装满自来水,小心翼翼拧紧盖子。然后她说想去浴室。我把她领进浴室。浴室晾满妻的内衣裤和长筒袜,加纳克里他并不介意,拧开水龙头往另一瓶里灌了水。拧好瓶盖。倒迹素看是否漏水。两个瓶盖颜色不同,以区别浴室水和厨房水。装辑室水那个是蓝色,装厨房水那个是绿色。

  折回客厅,她把两个小药瓶塞进小小的塑料冷藏盒,封好拉链式盒盖,很珍贵似地收入白漆皮包。随着“咋”一声脆响,皮包卡口合上。看那手势,不难知道同样作业她不知重复过多少次。

  “这就行了?”我问。

  “嗯,现在这就行了。”说罢,加纳克里他理一下裙摆,做出要挟包从沙发立起的姿态。

  “等等,”我说,我全然没料到她将如此唐突地离去,很有点狼狈,“请等一下,猫的下落以后怎么样了?老婆很想知道。不见都快两个星期了,要是有一点点线索,务请指点才好……”

  加纳克里他生怕人抢走似地挟着漆皮包注视我的脸,随后微微点了几下头。一点头,下端卷起的头发像60年代初期流行的那样蓬蓬松松地摇摇颤颤。而一眨眼,又黑又长的假睫毛便如黑奴手上的长柄扇慢慢一上一下。

  “直言相告,姐姐说这话讲起来恐怕比眼睛看到的还要长。”

  “比眼睛看到的还要长?”

  “还要长”这一说法,使我联想起一望无际且一无所有的旷野上唯一高高耸立的木桩。随着太阳的西斜,桩影迅速伸长,前端早已肉眼看不见了。

  “是的。因为这不仅仅限于猫的失踪。”

  我有些困惑。“可我只是希望弄清猫的下落。仅此一点。猫找到就可以了。如果死了,我想核实一下。这怎么会变得还要长呢?我不明白。”

  “我也不大明白。”说着,她把手放在头上闪闪发光的发夹上,稍稍往后推了推。“但请你相信我姐姐。当然不是说姐姐无所不知。不过既然姐姐说‘讲起来话长’,那么那里边就的确应有‘讲起来话长’的情由。”

  我默然颔首,再无话可说。

  “您现在忙吗?往下可有什么安排?”加纳克里他以郑重其事的语调问。

  “一点也不忙,什么安排也没有。”我说,不错,我是打算在妻回来之前去附近自选商场买几样东西,做羊栖菜·豆腐色拉和里加托尼虾番茄酱。但一来时间绰绰有余,二来并不是非做不可。

  “那么,就稍说说我自身的事好么?”加纳克里他道。她把手里的白漆皮包放在沙发上,手交叉置于绿色紧身裙的膝部,两手的指甲染成好看的粉红色,戒指则一个也没戴。

  “就请说吧,”我说。

  于是我的人生——加纳克里他按门铃时我便已充分预料到了——愈发朝奇妙的方向伸展下去。

  第08章 关于痛苦的研究

  加纳克里他的长话、关于痛苦的研究

  “我生于5月29日。”加纳克里他开始讲述,“二十岁生日的晚上,我决心中断自己的生命。”

  我把换上新咖啡的咖啡杯放在她面前。她往里放进牛奶,用羹匙缓缓搅拌,没加糖。我像平日那样不加糖也不放奶,干喝一口。座钟发出“嗑嗑嗑”干涩的声音叩击时间的墙壁。

  加纳克里他目不转睛地逼视我说:“还是按顺序从更早一点讲起吧,也就是从我的出生地、家庭环境讲起,好吗?”

  “请随便讲好了。无拘无束地、水到渠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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