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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绿茵藏艳(16)


  这且不论,反正天气确如门卫所说,果然不错。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蓝,只有断断续续的云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几缕淡白,宛如漆工试漆时涂出的几笔。我们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围墙走了一会,便离开墙,顺一条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头的是玲子,直子中间,我最后。玲子在这羊肠小道上步子迈得甚是坚定,俨然一副对这一带的山势无所不知的派头。我们几乎没再开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搬动脚步。直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外衣脱掉拎在手中。我边爬边望着直子在肩头飘来摆去的垂直秀发。直子不时地回过头,和我目光相碰时便微微一笑。坡路长得简直令人发晕,但玲子的步调居然一点不乱,直子时而擦把汗,随后紧追不舍。倒是我因好久没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气喘吁吁。

  “经常这么爬山?”我问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轻松。”我说。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顶得住才行!”玲子说。

  “运动不足嘛。”

  “光顾和女孩厮混了。”直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本想反驳一句什么,但透不过气,终未能顺利出口。头上生着一根伊然装饰性羽毛的红色小鸟不时从眼前掠过。它们那以蓝色天空为背景飞行的身影十分赏心说目。周围草丛里盛开着各色野花,白的、蓝的、黄的,多得令人眼花缘乱。到处都有蜜蜂的嗡嗡声。我一边观赏眼前景致,一边一步步往上移动,什么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钟,山路没有了,来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歇息片刻。擦汗,喘气,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来一种什么叶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缓了,两侧狗尾草已经抽穗,黑压压的又高又密。大约走了15分钟,我们路过一处村庄。村里空无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废了。房前屋后长满齐腰高的荒草,墙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鸽子粪。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开木板套窗便可以马上住人。我们从这早已断绝烟火的无声无息的房子中间的道路穿过。

  “其实也就是七八年前这里还有几个人居住来着。”玲子告诉说,“四周全是庄稼地。可终归都跑光了,生活太难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动弹不得,再说土地也不是那么肥。还是去城里干活赚钱。”

  “可惜啊,本来有的房子还满可以使用。”我说。

  “值皮士住过一阵子,冬天也都冻得逃之夭夭。”

  穿过村庄,前行不一会,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围栏的广阔牧场,远处可以望见几匹马在吃草。沿围栏走不久,一只大狗“啪喀啪喀”甩着尾巴跑来,扑到玲子身上,在她脸上嗅了嗅,然后又扑向直子摇头晃脑。我一打口哨,它又跑过来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场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脑袋说,“估计都有20岁了,牙齿不中用,硬东西几乎啃不动。总在店前躺着,一听到人的脚步声,就蹿上去撒娇。”

  玲子从帆布包里掰下一块干奶酪。狗嗅到那气味儿,便奔过去一口叼住,高兴得什么似的。

  “和这东西再也见不了几天了。”玲子拍着狗脑袋说,“到10月中旬,就要把马和牛装上卡车,运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这里放牧,让它们吃草,还开了一个小咖啡店招待游客。说起游客,一天跑来的顶多也就是二十来个。怎么,你不喝点什么?”

  “可以。”我说。

  猗带头把我们领到那家咖啡店。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筑物,墙壁涂着白漆,房檐下悬挂一块咖啡杯形状的退色招牌。狗抢先爬上檐廊,“唿”地躺倒,眯缝眼睛。我们刚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个身穿教练衫白布裤、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闪出,亲热地向玲子和直子塞暄。

  “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绍我。

  “您好。”女孩儿说。

  “您好。”我应道。

  三个女士一阵闲聊的时间里,我抚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确老了,硬邦邦的几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搔了几把,狗于是十分舒坦似的闭目合眼,“哈味哈味”喘着气。

  “叫什么名字?”我问店里的女孩子。

  “贝贝。”她说。

  “贝贝。”我叫了一声,狗完全无动于衷。

  “耳聋,得再大点声才能听见。”女孩儿的话带有京都味儿。

  “贝贝!”我扯着嗓门喊道,狗这回“霍”地立起身,“汪汪”两声。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长命百岁。”女孩儿说罢,贝贝又在我脚前来个就地卧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请女孩儿放立体声短波。女孩儿便按了下放大器开头,选放立体声。里面传出布莱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飞转的车轮》。

  “说实话,我是为听立体声才到这儿来的。”玲子一副满足的神情,“我们那儿连个收音机也没有,要是再不来这里几次,连世上现在唱什么歌都不晓得了。”

  “一直住在这里?”我询问女孩儿。

  “那怎么成,”女孩笑着回答,“这种地方,夜晚会把人孤单死的。傍晚由牧场的人用那个送回市内,早上再赶来。”她指了指稍远一点牧场办公室前停着的四轮机动车。

  “这里怕也快到闲时候了吧?”玲子问。

  “嗯,就要一点点地收摊了。”女孩儿说。玲子掏出烟,两人拍起来。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说。

  “来年5月还来呀!”女孩儿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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