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村上春树 >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 上页 下页
七十五


  高中时代的他们五个是近乎毫无间隙,完美的和谐。他们互相接受了各自的本貌,互相理解了对方。每个人都在团体里感受到了强烈的幸福感。但这无上的幸福并不能持续到永远。乐园总有一天会失去的。人们会以各自不同的速度来成长,而选择的方向也各不相同。随着时间的流逝,就算想去回避,违和的东西也是会出现的吧。微妙的龟裂也会有的吧。而那过不多久,就会变得不可收拾,远不止是微妙可言的了。

  白的精神,大概就是没能承受这种终会到来的压迫感吧。也许是感觉到了要是不趁现在解开这个团体内精神的连锁,之后大家便会一同连累着崩坏破裂,自己也会受到致命的损伤吧。就像是被船沉没后引起的漩涡所吞没,被拖到大海底部的漂流者一样。

  这种感觉作也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应该是现在能够理解了。恐怕对性的抑制所带来的紧张感,无疑也具有不小的影响吧。作是这么想象的,日后而来的那逼真的性梦,大概就是那紧张的延长线吧。它也给其他的四个人带去了——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一些东西。

  白大概是想从这种情况下逃离出来吧。也许是对于这无时不刻要求着控制情感的紧密关系,再也不堪重负,忍受不下去了吧。在五个人之中,白毫无疑问,是感受性最敏感的的人。也许她比任何人都更早的察觉到了这种间隙。但凭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逃脱的,她并不具备那种强大。所以白就把作培养成为叛徒。那个时候,作是最先离开团体去外面的成员,也是共同体内联系最为薄弱的那一个。换言之,他具备着得到惩罚的资格。然后当她被某个人强暴了时(是谁在什么情况下侵犯了她以至于她怀孕了,这大概是永恒的谜团了吧),在打击之下歇斯底里的混乱之中,她就象是拉下了电车中的紧急停车装置一般,用劲全身之力扯断了他们的联系。

  这么想的话很多事情便说得通了。那个时候白大概是凭着本能,想拿作当踏板翻越出这闭塞的牢笼。白也许直觉感受到,多崎作的话就算被放在了那种位置,他也能很好的生存下去的吧,这和惠理冷静地思考之下得出的结论一样。

  一直都冷静超然而遵循自己步调的多崎作君。

  作从阳台的椅子上站起来,回到了房间。他从柜子里拿出顺风威士忌CuttySark的酒瓶倒了一些在杯子里,接着手里拿着杯子又到了阳台上。他坐在椅子上,用右手手指按着太阳穴。

  不,我既不冷静,也不能一直遵循着自己的步调。那不过是平衡的问题罢了。只是能把自己的重量巧妙的平均放在支点的左右两边而已。别人眼中可能看上去很轻巧,但这绝不是简单的工夫,要比表面看上去费劲的多。而且即便很好地两边均衡,但支点上的总重量一点都不会变轻。

  即便如此,他还是原谅了白——柚。她身负着沉重的伤痛,那样做只是想要拼命保护自己罢了。她是很柔弱的,并不具备足以保护自己的外壳。当迫在眼前的危机来临之时,想要找个稍为安全些的场所都已筋疲力尽了,根本无暇顾及挑选其他的手段。谁能怪罪于她呢?但在结果上,无论她逃去了多远,最终还是没能逃过。那暗藏着暴力一面的暗影,执着着追在她身后。惠理把它称为“恶灵”。而在五月那个寒冷而静悄悄的雨夜中,那个东西敲了敲她的房门,用绳子绞断了她纤细美丽的颈项。大概发生在事先决定了的地点、事先决定了的时间。

  作回到房间,拿起话筒,什么都没多想的就按了快捷键,给沙罗打了电话。但拨号音响了三下后忽然反应了过来,作罢放下了话筒。到了明天,就能和她见面了,能和她面对面好好说话了。在那之前,不应该这样不清不楚地和她说些什么,这点作很清楚。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他就是想马上听到沙罗的声音。这种感情极为自然地从心里涌了出来,这份冲动作没能抑制住。

  他把拉扎尔贝尔曼所演奏的“巡礼之年”放在转盘上,放下了指针。他定下心来,倾听着音乐。H?meenlinna海门林纳湖畔的风景浮现在了眼前,床边白色蕾丝的窗帘随风吹起,小船被水波打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树林中鸟妈妈正耐心地教着小鸟怎么啼鸣。惠理的头发上留着洗发水的柑橘香味。她那柔软而丰满的乳房中,积蓄着生命延续的重量。为自己带路那位坏脾气的老人,往夏日繁茂的草丛里吐了口浓痰。小狗愉快的摇着尾巴飞奔扑向雷诺车后边的行李座。回想起这些场景,作胸口的那份疼痛又回来了。

  作将顺风威士忌CuttySark的玻璃杯微微倾斜,闻着苏格兰威士忌的香气。胃里微微暖起来了。大二时的那个夏天到冬天,那段只想着死的日子里,自己每天晚上都这么喝一小杯威士忌,不那么做的话就没法入睡。

  忽然,电话的铃声响了起来。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抬起唱机的指针,站到了电话机前。这应该是沙罗打来的电话吧,在这个时间会打电话给自己的人除了她没有别人了。她知道作给自己打了电话,便给他打给回电吧。铃声响了十二回,作犹豫着要不要拿起话筒。他紧闭着嘴唇,凝神屏息,直直的盯着电话,就像为了解答写在黑板上那长长的数学难题,从稍稍后退几步来仔细检查题目的细节。但题目的线索没有找到。一会儿铃声停止了,后续便是沉默,含有深意的沉默。

  作为了填补这沉默,再次放下了唱片的指针,回到沙发上继续倾听着音乐。这次他努力着不去想任何具体的事情,闭上了眼,把大脑放空,让意识集中在音乐上。一会儿像是被那旋律所牵引出来的一般,眼睑里接连浮现了各色各异的图像,然后又消失了。一串毫无具体形状和意义的形象,他们模糊地出现在他意识的边缘,无声地横穿过事先可及的范围内,再被其他的边缘吞没消失了。就像横穿过显微镜那圆形的视野中,拥有着谜一般轮廓的微生物一样。

  十五分钟后,电话的铃声再次响起了,作还是没有拿起话筒。这次,他没有停下音乐,仍旧坐在沙发上,只是注视着那黑色的话筒。铃声响了几次也没有去数。不久,铃声停止了,听得见的只有音乐声而已。

  沙罗,作想到,我想听你的声音,比什么都想。但是现在没法和你说话啊。

  明天,沙罗也许选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男人也说不定。作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想到。这不仅十分之有可能,对她来说也许那样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两个人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交往了多长时间,作都不能得知,而且一点也不想去知道。只有一件事是明确的,现在自己能给沙罗的东西,仅仅非常之少,极为有限的数量,有限的种类。而且从内容来看,大概并无可取之处。那样的东西,有谁会真心想去要呢?

  沙罗说对自己抱有好感,这大概是真的吧。但在这个世上很多时候,仅仅有好感是不够的。人生是那么漫长,有时会过分的残酷,有些情况也会需要牺牲者,那样的角色必须要有人去担当。而人的身体被做成那么脆弱而易受伤,一割破便会流血的。

  不论如何,要是明天沙罗没有选择我的话,我就真的会死吧。他这么想道。是现实中的死呢,还是比喻的死呢,无论是那一个都没有区别。但这次我大概真的会让自己断绝生命吧。没有颜色的多崎作彻底的失去了颜色,会从这个世界上悄然退场吧。一切都变成了虚无,剩下的仅仅是一块坚硬的冻土吧。

  他对自己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此为止已经好几次差点到那一步,要是真的发生了也没有一点不可思议的。

  不过是纯粹的物理现象。上足的手表发条逐渐松缓,转矩无限接近于零,用不了多久齿轮就会停止运转,表针忽然停在某个位置上。沉默降临,仅此而已,不是吗?

  在日期变更前上床,关掉枕边的台灯。要是能做个有沙罗出现的梦就好了,作心想。哪怕是个情色的梦也行,当然,不是也可以。但可能的话,最好不是哀伤的梦。如果能在梦里碰触到她的身体就更好了。无非就是梦嘛。

  作的心追求着沙罗。可以这样发自内心地追求某个人,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在时隔许久之后,作强烈感受到这一点。也许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当然并非每件事都很美妙,同时还会感到痛心,感到窒息。会有恐惧,会有阴郁的倒退。然而就连这种痛楚,如今都成了令人眷恋的可贵的部分。他不愿失去此刻这种心情。一旦失去,也许再也不能遇到这样的温情了。失去它,还不如索性失去自己。

  “作,你应该把她追到手,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假如你放走她,只怕今后别想再追到什么人了。”

  惠理这么说过。她说得大概没错。作也明白,不管发生什么,都必须追到沙罗。但不消说,这并非他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这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心灵之间的问题。有应当付出的东西,也有应当获取的东西。总而言之,一切就看明天了。假如沙罗选择我,接受我,我立刻就向她求婚。把现在自己能给她的东西,不论是什么全都给她。趁着还没有迷失在森林里,被坏心眼的小矮人逮住。

  “并不是一切都消失在了时间的长河里。”这是作在芬兰的湖畔分别时,应当告诉惠理的话。不过那时他没想到。“那时,我们坚定地相信某种东西,拥有能坚定地相信某种东西的自我。这样的信念绝不会毫无意义地烟消云散。”

  作静下心,闭上眼睛入睡。意识尾部的灯火,如同渐渐远去的末班特快列车,徐徐增速,越变越小,被吸入黑夜的深处消失了。身后只留下风穿过白桦林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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