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村上春树 >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 上页 下页
四十九


  但是,在赫尔辛基班机的前几天,作无意之中看到了沙罗,只是沙罗并不知道。

  那天傍晚,作为了给黑买见面礼,去了青山,给她买了小件的装饰品,给他孩子买了日本的绘本。青山大道往里走一点儿有适合买这些东西的店家。大概花了一个小时买完东西之后,稍作休息之后,去了一家面向着表参道的玻璃外窗的咖啡店。作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点了咖啡和金枪鱼色拉的三明治,注目着被夕阳染红的街道景象。从他面前经过的多数都是男女情侣,他们看上去是那么幸福。大家都像是朝着某个特别的地方走去,那里有着愉快的事情正等着他们的感觉。大家这样欢快的样子更让他的心变得静谧而不起一丝波动,就像是没有风的冬夜里,树木都被冻住了似的心情一片寂静。但是那里基本上并没有什么伤痛。在这漫长的岁月之中,作习惯了这种心境,已经不再感觉特别的痛觉了。

  但作还是不由得这么想到,要是沙罗在这里和自己一起就好了。但是没办法,是作拒绝不去她见面的。这是他想要的,是他把自己那枝树枝冻上了的,在这凉爽夏日的傍晚。

  这到底对不对呢?

  作不能确定,那“直觉”到底能不能够相信呢?其实那并不是直觉也不是什么别的,只不过是没有依据的自己的死心眼儿罢了么?“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愿力量与你同在!”沙罗这么说的。

  作想了一会儿按照本能的直觉而溯着深晦的海逆流而上的鲑鱼。

  正好在那个时候,沙罗的样子进入了作的视野之中。她和上次见面时一样穿着Mintcream薄荷色的半袖连衣裙,脚踏浅棕色的软底鞋pumps,正从青山大道沿着平缓的下坡道向神宫前走去。作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因为不相信这是现实中的景象。在几秒之间,作以为沙罗的身影是自己那颗孤独的心作祟臆想出来的精巧幻影。但是那毫无疑问是真的,现实中的沙罗。作像是条件反射般的从椅子上半抬起身子,差点就把桌子掀翻了。咖啡翻到了茶碟里,但他马上就弯下了腰重新坐了下来。

  沙罗身边有一位中年男子,那男子中等身高,体格很健壮,穿着深色的西装外套,蓝色衬衫配的是小圆点的藏青色领带。他梳理齐整的头发上掺了几根白发。年龄大概在五十出头,下颚些许有点尖,但是让人感觉舒服的相貌。从他表情上能嗅得那个时代的男子所特有的那份简练而稳重的从容气质。他们俩人亲密的牵着手走在大道上。作就这么微微张开着嘴,隔着玻璃用目光随着两人的身影。就像中途忘却了正要说的话一样。他们从作的身前近处漫步走过,但沙罗完全没向他那边看去。她正专注于和那个男人说话,周围的事物像是完全不入她眼一般。男人说了一句短短的什么话,沙罗就笑得咧开了嘴,足以清楚的看见她的贝齿。

  之后他们两人便被暮色中的人流所淹没。作隔着玻璃长久地凝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同时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沙罗会不会半路折回来呢。也许她忽然意识到作的存在,特意为了向他解释而折返过来呢。但沙罗就这么消失了身影,只有一张张人脸,一个个身影逐次地从他面前通过而已。

  作重新坐回椅子上,喝了一口冰水。剩下一缕隐隐的哀愁,胸口左侧像是被一把尖锐的刀切破开来一样一阵的绞痛着,还感觉到了流出的血那温热的触觉。那兴许是血吧,已经很久不曾感觉到这种痛楚了,也许是自从大二的那年夏天被四位亲友抛弃以来吧。作闭上了眼,暂时沉浸在这份痛楚之中,就像让身体漂浮在水中那样。他尝试着这么去想,感觉到痛还是好的,要是连痛都感觉不到了那才是真正糟糕了的。

  四周的各色声响混合成了一个,在耳蜗深处变成了尖锐的噪音,那是唯有在无边的深邃沉默之中才能听见的特殊噪音,从外面是听不到的,是从他身体里的内脏里侧发出的声音。无论是谁都生来带有着这固而有之的声音,只是没什么机会能真切的听到罢了。

  睁开眼时,作感觉世界的模样好像发生了成几处变化。塑料桌子、简约的白色咖啡杯、那剩下的半份三明治、左手手腕上戴着的旧式上发条的TagHeuer豪雅表(父亲的遗物)、读了一半的晚报、沿着道路种植的林荫树、马路对面荧光闪烁的橱窗,一切看上去都变得有些变形了,它们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了,缺乏了应有的立体感,比例尺也弄错了。作深呼吸了数次,让心情一点点平静下来。

  他所感到的痛楚并不是嫉妒的产物。作知道嫉妒是什么感觉,曾经在那个梦里逼真的体验过一次。那一次的触感到现在还残留在身体之中,作明白那是何等绝望痛苦,是何等的不可救药。但现在所感觉到的并不是那种痛苦,而仅仅是悲哀。像是孤身一人被抛弃在深不可见的晦暗的洞穴之中那样的悲哀。但到底也不过是悲哀罢了,它不过是物理上的疼痛。作反倒很感激这一点。

  让他最为痛苦的并不是沙罗和别的男人牵着手漫步,也不是她有可能接下去要和那个男人发生性关系这一点。想象她在某个地方脱去衣衫和别的男人上床,这对作来说当然是难以忍受的。但沙罗是一位三十八岁的独立女性,而且是单身,这是她的自由。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就像作有作的人生一样。她有权利和她喜欢的人去喜欢的地方,做喜欢的事。

  让作受到打击的是,那个时候沙罗从心底流露出的那欢喜的表情。她一边和那个男人说话,一边绽放出了满面的笑意。和作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未有过那般爽快欣悦的表情,一次也没有过。不管是什么场合,作看到她的表情一直是若无其事而又有所收敛的。这一点比什么都要更无情绝然的撕裂着作的心。

  他回到了家中,做着去芬兰的准备。总之让手活动起来的话,就可以不用想事情了。虽这么说,但并没有那么多的行李。替换几天的衣服、放有清洁用品的包porch,准备在飞机读的几本书、泳衣和泳镜(这两样无论去哪里都会放在包里)、折叠雨伞,就这些。能全部放到带上飞机的双肩包里,就连相机都没带。照片能有什么用?他所想要的是活生生的人和对话。

  做完行李的准备后,久违的把李斯特的巡礼之年的唱片取了出来。拉扎尔贝尔曼LazarBerman演奏的三枚一组的LP,是十五年前灰田所留下的。作基本上都是为了听这一张唱片,还保存着老式的唱片机。他把第一张唱片放在转盘上turntable,让唱针落在第二面上。

  第一年是“Swiss”。他坐在沙发上,闭起眼侧耳倾听着。“郷愁Lemaldupays”是曲集的第八首,但是在第二面的开头部分。他通常都从这一首开始听,听到第二年“Italy”的第四首,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第47号,Sonetto47delPetrarca(Petrarch-sSonnet47)为止,那儿唱片的一面就结束了,唱针自动地抬了起来。

  “郷愁Lemaldupays”。这首平静的愁绪之曲赋予了包裹着他内心之外的那不定型的哀伤些许轮廓。就好像置身于空气中的透明生物的表面,沾上了无数细小的花粉,从而整体的形状得以浮现于眼前。这次浮现出的是沙罗的样子,穿着薄荷色半袖连衣裙的沙罗。

  胸口的疼痛又一次复苏了,不是猛烈地剧痛,至多是剧痛的记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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