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村上春树 >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 上页 下页


  “我没你那么坚强啊。”作说道。

  “不想知道真相么?”

  作一边注视着放在桌上的自己的双手,一边仔细挑选着措辞。“深究其中的原因,直至背后的事实明了,直视这种过程一定很恐惧。不管真相如何,它都无法把我拯救出来。没有理由的,我就这么坚信着。”

  “直到现在还这样坚信着么?”

  “不知道啊”作说,“但至少那个时候是的。”

  “所以回了东京后,就关在房间里,闭上眼睛,封住耳朵了?”

  “简而言之差不多。”

  沙罗伸出手,把手放在桌子上作的手上。“可怜的多崎作啊”她说道。那手掌温柔的触感,一点一点传遍了作的全身。过了一会儿后,她把手拿开了,拿起葡萄酒杯喝了起来。

  “从那以后,如非最低程度的必要,再也没回过名古屋了。”作说道。“就算有时回老家,也尽量不出家门,事情一办完就马上返回东京。妈妈和姐姐们很担心,老是问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什么都没解释。那种事实在说不出口。”

  “那他们四人现在在哪里,做的是什么之类的事你知道么?”

  “不,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人来告诉我,而且老实说也并不想去知道。”

  她摇起酒杯晃着红葡萄酒,看了一会儿酒的挂杯。像是在看谁的运势一般。然后她开口道,

  “要我说的话,实在是不可思议。就是说,当时的事给了你这么大的打击,将你整个人生也一定程度上改写了,对吧?”

  作很快的点了下头。“与那件事发生之前相比,各种方面上我都变成和以前不同的人了。”

  “比如说哪种方面?”

  “比如说,也许更加觉得自己对别人来说是不足取的,无聊透顶的人了。或者说对我自己也一样。”

  沙罗盯着做的眼睛看了一会。然后用非常认真的语气说道:“我觉得,你既不是什么不足取的人,也不是什么无聊的人。”

  “谢谢。”作说,悄悄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处。“但这是我脑子里的问题吧。”

  “还是搞不明白啊。”沙罗说道。“你的脑中,或是说内心里,还是说这两方面,都还残留着当时的伤痕。也许还相当鲜明。但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么对待,这十五十六年中却没有想要去弄清楚这个理由。”

  “并不是不想知道真相,只是觉得事到如今,那种事还是这样忘掉抛诸脑后的好。本来就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了,已经尘封在深处了吧。”

  沙罗闭紧了一会儿薄薄的双唇,然后说道:“你这样做一定很危险。”

  “危险”作说,“怎么危险了呢?”

  “就算把记忆封存在一个地方,就算已经尘封在深处了,但无法消去那段带给你的历史啊。”沙罗直视着作的双眼说道。“你要记住这一点为好。历史是既无法消去,也无法重写的东西啊。因为要改变历史的话等同于把你自身的存在杀死一样。”

  “为什么会说到这个话题上呢?”作像是半带着自问似地说道。语气反倒是明快的。“直到现在都没跟别的人提及过这件事,也没有想要说的意愿。”

  沙罗淡淡的一笑:“难道不是因为有把这件事告诉给谁知道的必要么?比你以为的更多。”

  那个夏天,从名古屋回到东京之后,支配着作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自己身体的组成部分像被全部替换掉了一般。在此之前看惯了的事物的颜色,现在看上去像是隔一层特殊的滤光镜一样,成了不一样的色彩。在此之前从未听到过的声响也变得听得见了,在此之前理应听得到的声音却变得听不到了。想要使唤身体时,会发现动作变得极端的僵硬。像是周围的重力改变了质量一般。

  回到东京后的五个月,作活在死的入口处。在无尽而晦暗的洞穴边缘处,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安顿下来,在那里一个人度日。那个地方要是睡觉时翻一个身,就几近要坠入虚无的深渊。但作完全没有感觉到恐怖。只是觉得掉下去会是多么轻而易举而已

  向周围望去,一片蛮荒的岩石群直至视线尽头。连一滴的水都无,连一棵草都不生。色彩也没有,算得上光线的光也没有。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或星星。大概连方向也无法识别。只有不明实体的薄雾和不见底的黑暗,间隔一定时间交替地出现罢了。对于意识,这里是最终的边境。但同时这里也是丰润富饶之地。到薄雾降临的时刻,喙像刀一般尖锐的鸟群会飞来,毫不宽恕地剜去他身上的肉。但只要黑暗覆盖了地表,鸟群一离开,他肉体上的空白便会无声无息的被别的代替物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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