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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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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姐姐说。从声音听来,姐姐是在听筒前吞声哭泣。“对不起,能等一下?” 又一阵子沉默。这时间里他一直耳贴听筒。一无所闻,一无所感。接下去,姐姐说道:“今天往下可有时间?” “有的,闲着。” “这就过去不要紧?” “不要紧。去车站接你。” 一小时后,他在站前找到姐姐,拉回自己住的公寓房间。阔别十年,姐姐和弟弟都不能不承认对方身上增加了十岁。岁月这东西总是要按时带走它要带走的部分。而且对方的形象也是反映自身变化的镜子。姐姐依然偏瘦,形体不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五岁。但不难看出,她脸颊的凹陷里有了与往昔不同的疲惫感,令人难忘的黑色眸子也比以前少了润泽。他也一样,虽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但任何人都可一眼看出发际多少后退了。在车上两人不无客气地聊着家常话:工作怎么样?孩子可好?以及共同熟人的消息、父母的健康状况。 进入房间,他在厨房烧水。 “还弹钢琴呢?”她看见客厅里摆着一架立式钢琴,问道。 “处于兴趣。只弹简单的。有难度的,手指怎么也忙不过来。” 姐姐打开琴盖,手指放在用得褪色的键盘上。“还以为你迟早会出名,作为音乐会上的钢琴手。” “音乐世界那地方,是神童的墓地。”他一边磨咖啡豆一边说,“当然对于我也是非常遗憾的事,放弃当钢琴手。觉得那以前堆积起来的一切都白费劲了,甚至想:一下子消失到哪里去了。但无论怎么想,我的耳朵都比我的手出色得多。手比我灵巧的家伙相当不少,可是没有哪个家伙比我的耳朵灵敏。上大学后不久我就察觉到了这点,并且这样想道:与其当二流钢琴手,不如当一流调音师对自己有好处。” 他从电冰箱里取出喝咖啡用的牛奶,倒进小瓷壶。 说来不可思议,专门学调音之后,弹琴反倒有趣起来。从小就拼死拼活练钢琴,在不断练习当中取得进步自有其乐趣,但不曾觉得弹钢琴有趣,哪怕一次。我仅仅是为了克服难点而弹钢琴,为了不弹错,为了手指不乱套,为了让人佩服。而放弃当钢琴手之后,我终于领会了什么,那类似演奏音乐的乐趣,心想音乐这东西真是美妙,感觉上简直就像从肩上卸掉了沉重的担子,虽然在担负的时间里,我自己并没有察觉担负着那样的东西。” “这种话,你可是一次都没说起过。” “没说?” 姐姐默默摇头。 或许,他想,有可能没说过,至少没这样说过。 “察觉到自己是同性恋者的时候也同样,”他继续道,“自己身上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几点疑问因此迎刃而解:原来是这样!心里畅快了许多,就像模模糊糊的景致豁然开朗。放弃将来当钢琴手和公开自己是同性恋者,周围的人也许对此感到失望,可有一点希望你明白:我是因此才好歹找回原来的自己的,找回原原本本的自己本身。” 他把咖啡杯放在坐在沙发上的姐姐面前,自己也拿着杯子在姐姐旁边坐下。 “也许我该更多一些理解你,”姐姐说,“但在那之前,你恐怕应该详细些向我们解释各种情由才是。对我们开怀畅谈,或许你当时考虑的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解释,”他打断姐姐,“觉得不一一解释你们也会明白,尤其是姐姐。” 姐姐无语。 他说:“至于周围人的心情等等,那时候的我根本考虑不来,压根儿没有考虑的时间。” 想起当时,他语声有些发颤,像要哭出来。但他设法控制住了,继续说下去。 “短时间里我的人生风云突变。我好容易才抓住了什么,没被甩离那里。我怕得很,[怕得不得了。那种时候我没办法向别人做什么解释,觉得自己好像要从世界上滑落下去。所以我只是希望别人来理解,希望有人紧紧搂抱自己,不要什么道理什么解释,统统不要。可是没有一个人……” 姐姐双手捂脸,双肩颤抖,开始吞声哭泣,他把手轻轻放在姐姐肩上。 “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说着,他把牛奶放在咖啡里,用咖啡匙来回搅拌,慢慢喝着平复自己的心情。“用不着哭,我也不好。” “嗳,怎么今天打电话来?”姐姐扬起脸,直直地盯视他的脸。 “今天?” “我是说十多年没说话了,为什么偏偏今天……” “发生了一件小事,让我想到了姐姐,心想姐姐怎么样了呢。想听听声音,没别的。” “不是因为从谁那里听到了什么?” 姐姐的语音带有特殊的韵味,他紧张起来。“没有,没从谁那里听到什么。有什么了?” 姐姐沉默了良久,默默梳理心情。他耐心等她开口。 “说实话,准备明天住院。”姐姐说。 “住院?” “后天做乳腺癌手术,右侧切除,利利索索地。至于癌能不能因此不扩散,谁都不知道。说是不拿出来看谁也不清楚。” 他好久都没能开口,手依然放在姐姐肩上,无谓地轮流打量着房间里的种种物件:时钟、摆设、挂历、音响装置的遥控器。尽管是看惯的房间看惯的物体,但他无论如何也把握不住物体与物体之间的距离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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