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村上春树 > 1Q84 BOOK2 | 上页 下页
七八


  几天后,男孩子忽然发病,被送进了远方的疗养所。没有公布那是什么病。总之,阿彻恐怕再也不会回到学校了。她失去了他。

  少女悟出了,这是来自小小人的信息。他们似乎无法对身为母体的少女直接下手,但能加害她周围的人,毁灭他们。他们不是对什么人都能这样。证据就是他们无法对那位充当监护人的日本画画家和他女儿阿桃下手。他们选择最软弱的部分当作牺牲品,从少年意识的深处引诱出三条黑蛇,把它们从沉睡中唤醒。通过毁灭少年,小小人向少女发出警告,想方设法要把她带回子体身边。事情变成这样,说来都该怪你。他们对她说。

  少女再次变得孤独。她不再上学了。和谁交好,就意味着给谁带去危险。她明白,这就是生活在两个月亮之下的意义。

  少女于是下了决心,开始做自己的空气蛹。她会做。小小人说,他们是沿着通道,从自己的地盘过来的。既然如此,自己应该也可以沿着通道逆向行进,到他们的地盘去。到了那里,应该就能破解秘密,弄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母体和子体意味着什么。或许还能解救已经失去的阿彻。少女开始制作通道。只要从空气中抽丝织成蛹就行。

  很花时间,但只要有时间就能办到。

  然而,她仍然不时感到迷茫。混乱会来困扰她。我真是母体吗?

  我会不会在某个地方和子体调换了?她越想越没有信心。该怎样证明我是自己的实体?

  故事在她正要打开那条通道的大门时象征性地结束。那扇大门后面会有什么故事发生,小说没有写。大概还没发生吧。

  子体,青豆想。领袖在临死前提到过这个词。他说,女儿为了发动反小小人运动,抛弃了自己的子体,出逃了。这也许是真实的事。

  而看见两个月亮的,并非只有自己一个。

  先不谈这些,青豆觉得似乎能理解这部小说得到人们欢迎、受到广泛阅读的理由。当然,作者是个十七岁美少女的事,大概也起了一定程度的作用。但仅凭这一点不可能催生出畅销书。生动准确的描写不容置疑地成了这部小说的魅力。读者透过少女的视线,能亲临其境般看到围绕着少女的世界。虽然这个故事描绘了一个处于特殊环境中的少女的非现实体验,却蕴含着唤起人们自然共鸣的东西。大概是潜意识里的某些东西被唤醒了。所以小说能引人人胜,让读者不知不觉地读下去。

  这样的艺术性,也许多半来自天吾的贡献,但不能光顾着赞叹。

  青豆必须把焦点对准小小人出场的部分,仔细阅读这个故事。这对她来说,是关系到生死的极现实的故事。就像说明书一样。她必须从中获取必要的知识和秘诀,必须尽量详细具体地领会自己被卷入的这个世界的意义。

  《空气蛹》并非世人所想的那样,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在头脑中虚构出来的奇幻小说。虽然各种名称被改换了,但其中描写的事物,大半是这位少女的亲身体验,是不折不扣的现实——青豆如此坚信。

  深绘里把她经历过的事件尽量准确地记录下来,是为了向世界广泛公开那隐藏的秘密。是为了让众多的人知道小小人的存在,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

  少女抛弃的子体,恐怕成了小小人的通道,将他们引向了领袖,也就是少女的父亲,让那个男人变成了Receiver,亦即接受者。并且把成了无用之物的“黎明”逼上了自取灭亡的血腥绝境,让剩下的“先驱”变成了狡黠、激进并具有排他性的宗教团体。这对小小人来说,也许是最舒适自在的环境。

  深绘里的子体,在没有母体的情况下能安然无恙地长期存活下去吗?小小人说过,没有母体,子体要长期存活十分困难。而对母体来说,失去了心灵的影子活着,又是怎么回事呢?

  在少女出逃后,经小小人之手,按照同样的程序,在“先驱”中恐怕又有好几个子体被制造出来。他们的目的肯定是让自己来往的通道更加宽广、安定,就像增加公路的车道一样。这样,好几个子体成了小小人的Perceiver-感知者,发挥着女巫的作用。阿翼也是其中之一。如果与领袖发生性关系的不是少女们的实体(母体),而是她们的分身(子体),就可以理解领袖所说的“多义性交合”了。阿翼目光异常呆滞、毫无深度,几乎不会开口说话,也都能解释了。至于阿翼的子体为何溜出教团,又是怎样}留出去的,还不清楚内情。但总之,她大概是被放进空气蛹中,回收到母体身边去了。狗被血淋淋地杀害,则是来自小小人的警告,和阿彻的情况相同。

  子体们企图怀上领袖的孩子,但并非实体的她们没有月经。尽管如此,根据领袖的说法,她们仍然迫切地盼望怀孕。为什么呢?

  青豆摇摇头。还有许多弄不明白的事。

  青豆很想立刻把这件事告诉老夫人。那个家伙强奸的,说不定仅仅是少女们的影子。说不定我们并没有必要杀死那个家伙。

  然而,这种事情只怕怎样解释也很难让人信服。青豆也能理解这样的心情。老夫人,不,只要是头脑正常的人,不管是谁,当你对他说起什么小小人、母体、子体、空气蛹,宣称这些都是事实,他肯定都不会立刻接受。因为对头脑正常的人来说,这些东西只是小说里编造出来的。就像不能相信《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扑克皇后、揣着怀表的兔子是真实存在一样。

  但青豆在现实中亲眼目睹了挂在天上的新旧两个月亮。她确实在这两个月亮的照耀下生活,并切身感受到了那扭曲的引力。还在饭店阴暗的套间里亲手杀掉了那个被称作领袖的人物。将磨得尖利无比的细针扎进他后颈那一点时不祥的手感,仍然明确地残留在掌中。至今还令她不寒而栗。在那之前,她亲眼目睹了领袖让沉重的座钟向上升了大概五厘米。那既不是错觉,也不是魔术,而是只能全盘接受的冷彻的事实。

  就这样,小小人实质上掌控了“先驱”这个共同体。青豆不知道他们最终要通过这种掌控达到什么目的。那或许是超越了善恶的东西。

  然而《空气蛹》的主人公——那位少女,直观地认识到那是不正确的东西,试着进行反击。她抛弃自己的子体,逃离了共同体。借用领袖的说法,就是为了保持世界的平衡,她试图发动“反小小人运动”。

  她沿着小小人往来的通道回溯,试图闯入他们的地盘。故事就是她的交通工具,天吾则成了她的搭档,帮助她写出了这个故事。天吾当时肯定不理解自己做的事有什么意义,或许现在仍然不理解。

  总之,《空气蛹》的故事是个重大线索。

  一切都始于这个故事。

  可是,我究竟在这个故事中充当什么角色?

  从听着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走下拥堵的首都高速公路的避难阶梯那个时间点起,我就被拽进这天上浮着大小两个月亮的世界、这个充满了谜团的“1Q84年”里来了。这意味着什么呢?

  她闭上眼睛,沉思起来。

  我大概是被拉进了由深绘里和天吾建立的“反小小人运动”的通道里了。是这个运动把我送到这一侧来的。青豆这么想。除了这个想不到别的,不是吗?于是我在这个故事中担任了绝不算小的角色。不,大概可以说是重要人物之一。

  青豆环视四周。就是说,我是在天吾写出的故事里。在某种意义上,我就在他的体内。她想到了这一点。我可以说就在那神殿中。

  从前,曾在电视上看过一部老科幻片。片名忘了。故事是说科学家们把自己的身体缩小得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见,坐在(同样也被缩小的)潜艇一样的东西里,进入患者的血管中,顺着血管进入大脑,实施一般情况下无法实施的手术。现在的情形也许和那样有点相似。我在天吾的血液中,在他的体内循环。我一面和企图排除入侵的异物(就是我)而袭来的白血球激战,一面扑向目标——病根。

  而我在大仓饭店的套间里杀了“领袖”,恐怕就等于成功地“摘除”了病根。

  这么一想,青豆多少觉得心中温暖起来。我完成了赋予自己的使命。这无疑是困难无比的使命,还确实让我恐惧了一次。然而我在雷声轰鸣中冷静地、滴水不漏地完成了工作——也许是在天吾的关注下。

  她为此事深感骄傲。

  如果继续使用血液这个比喻,那么我作为已完成使命的废物,不久将被静脉回收,很快就该被排出体外了。这是身体系统的规则。无法逃脱这种命运。但这样不也没关系吗?青豆想。我此刻就在天吾君里面,被他的体温拥裹,由他的心跳引导。听从他的逻辑、他的规则,也许还有他的文字的引领。多么美妙的事!在他的里面,被他这样包含着!

  青豆坐在地板上,闭上眼睛,鼻子凑近书页,吸着上面的气味。

  纸的气味,油墨的气味。静静地委身于自然的流动,侧耳倾听天吾的心跳。

  这就是天国,她想。

  我已做好赴死的准备。随时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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